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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喦率先告辭離去,陳平安預祝這位被譽為金丹第一的純陽真人歷練順遂。
陳山主還說了句吉利話,希望前輩道心圓如十五月。
馮雪濤疑惑不解,月有圓缺是常理,照理說盈滿則虧,真是一句好話?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只得以心聲與不開竅的馮大哥解釋一句,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馮雪濤一時無言,做人說話這一塊,陳山主確有獨到學問。
陳平安去見邢雲、柳水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聊了些蠻荒那邊的風土人情。
崔東山是個沒長屁股的,立即拉著馮雪濤下了桐蔭渡船,問這位飛升境有無興趣,在青萍劍宗那邊謀個差事,就當是幫自家兄弟一個忙,既然感情到門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談錢,免得傷了兄弟情誼。馮雪濤已經在姜尚真那邊吃了個大悶虧,只是一味婉拒推脫,何況他真沒覺得自己與這位崔宗主是一路人,雙方到了岸邊,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小巷,白衣少年將兩隻袖子摔得劈啪作響。
裴錢收拾過酒桌,回屋子默默練習走樁。
火龍真人找到了落單的貂帽少女,開門見山笑問一句,「敢問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種風光?」
謝狗撇撇嘴,「沒啥花頭精。」
火龍真人微微一愣,才想起此語好像是陳平安那邊的小鎮方言,沉默片刻,微笑道:「見過了,才有資格說這種話。」
謝狗伸出雙手,拽了拽貂帽,「你們都認為我修道資質很好,其實我自己覺得一般,並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幾個天大的便宜,生的早,僥倖見過很多老黃曆最前邊幾頁的人物,好像按照佛家的說法,屬於狹義上的『聲聞』?沒說錯吧?我粗略算過,見過,當面請教過,切磋過,打架輸過的,都快有百來號人物了,這些遠古道士,隨便將哪個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頂天人物?以前總把這些不當回事,只覺尋常,來到這邊,時常在山下晃蕩,再見道士們,修行苦悶,死活不得解惑,我就……」
火龍真人靜待下文,謝狗揉了揉酡紅臉頰,憋了許久,才給出一個說法,「想哭。」
火龍真人聽聞此言,驀然爽朗大笑,深表贊同,連說幾個好字。
謝狗滿臉惆悵神色,「朱老先生是諍友,他就很不客氣批評過我,說我是生逢其時,歷劫修道,運氣好,總能有驚無險,看似一直在慢慢積攢道力,但是並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證小果,距離道熟,還差得很遠。所以我先前就出門散散心,去了一趟十萬大山,老瞎子對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不多的。」
火龍真人啞然失笑,「朱老先生?」
來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斂?那是一個罕見的妙人不假,可要說在謝狗這邊,朱斂如何都不得「老」吧?
謝狗瞥了眼老真人,說道:「在我眼裡,你也很老。」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這話說得就很落魄山,教人聽了,心情舒暢。
謝狗看待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那就是晚輩裡邊的晚輩,就算是道號純陽的呂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輩,互稱道友即可。
不過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廚子和身邊這位老真人,確有一種古怪本事,會讓人覺得他們就是心目中的那種長輩。
他們講話,是教誨,是跟你說幾句過來人的老理兒。在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歡講道理的陳山主,好像都要差點道行。
火龍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盤的大日落地,導致金烏酣眠萬年之久,恰好就在寶瓶洲,道友如此占理,還肯退讓一步,比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沒有傳錯,好像白景是將這處道場租借給了大驪朝廷。
謝狗撇撇嘴,「一來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者咱們山主就快要當上大驪國師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只是她很快補了一句,「要是掉落在蠻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說話,擱誰當那說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爺都不例外!」
火龍真人點頭道:「貧道就喜歡聽實在人說實誠話。」
關於謝狗的大道根腳,連姜尚真都倍感好奇,私底下詢問陳平安,謝姑娘有無可能,出身神道。
有這種猜測,很好理解,畢竟山巔皆知白景的道場,就在一輪品秩極高的大日中,她曾仿刻、開闢出一座火精宮作為棲身之所。
不過根據青同泄露的內幕,白景的出身的確是大地之上的妖族,並非遠古天庭神異之屬。
因為小陌的關係,先前謝狗與陳平安閒聊過往,就比較隨意,她沒有否認自己起先想要將那輪「出身較好」的大日,占為己有之後,再試圖學那遠古天下十豪之一的女修蘭錡,將這輪大日煉為本命物。不過她很快發現大日竟然孕育出靈智,大道顯化為一頭金烏,白景便改變初衷,為其護道一程。
所以謝狗當時提出要走一趟浩然天下,白澤哪怕明知道蠻荒會失去一份頂尖戰力,並沒有阻攔,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緣由。
不單單是謝狗要去找小陌那麼簡單。按照蠻荒的規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機緣,往往一切利益計較,都要為其讓路。
何況白景還是一位被白澤寄予厚望的十四境候補劍修。
火龍真人笑道:「真要說起來,貧道與白景道友,純陽真人,在道統法脈上邊,還算有點淵源,說一句道友,十分恰當了。」
謝狗使勁點頭,「以後咱仨時常串門,若是碰到扎手的硬釘子,相互間招呼一聲,保管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哈哈!」
火龍真人撫掌笑道:「好說好說。」
天外無垠太虛之中,懸浮著無數顆大日,而每一輪大日都像是一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後世道家譽為帝室之一的丹霄絳闕火陽宮。純陽真人呂喦,歷史上就曾多次在這座遠古遺址內,傳授火法,當年在座虛心聞道者,多是身份尊貴的上古蛟龍之屬。
火龍真人冷不丁問了一句,「好像白景道友對裴錢很上心?」
謝狗笑容尷尬,「在山上拉幫結派,就像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
在白髮童子的攛掇之下,一起認郭竹酒為盟主,跟裴錢那伙人自立山頭。
火龍真人笑眯眯,「哦?」
謝狗乾笑道:「」
火龍真人轉移話題,「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用香甜來形容美夢,絕了。」
謝狗心領神會,她沉睡萬年,而火龍真人也一向以睡功名動天下。
人心複雜的世道上邊,遇見幾個想法簡單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見美酒。
謝狗咧嘴笑道:「老真人,如果萬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們一定可以成為要好的朋友。」
火龍真人捻須道:「同感。」
謝狗說道:「老真人接下來是要?」
火龍真人笑道:「重返蠻荒,找幾個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為陳平安和謝狗登船的時候,沒有刻意隱藏蹤跡,雲岩國在魚鱗渡這邊安插的耳目,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通知朝廷。
雲岩國疆域再小,仍然有一小撮本土鍊氣士,渡口岸邊一處私宅書樓的頂樓廊道內,有一夥少年少女遠眺那艘桐蔭渡船。
他們平日裡無事可做,就是盯著整座魚鱗渡的動靜,不怕無事可做,就怕外鄉仙師跟本地人氏起糾紛,聽說禮部尚書每天都在提心弔膽,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廟燒香。所幸迄今為止,京畿地界還沒有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爛攤子,就是皇帝老爺和一大幫皇親國戚,愈發憧憬某人來此做客,與他見上一面。
不過說來好玩,起先雲岩國皇帝陛下,京城裡邊來了個金丹地仙,就要親自設宴款待,之後是元嬰才行,金丹不夠看了,再往後就變成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是甚至聽說來個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興致,畢竟連那道號青秘的飛升境,都見過面了。
有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皺眉問道:「是他嗎?」
旁邊一個眉眼冷清的苗條少女,她翹首以望渡船放心,「不好說。」
之前他們得到一個來自朝廷刑部的機密消息,青萍劍宗的上宗宗主親臨桐葉洲,米大劍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幾個濫殺無辜的蠻荒妖族餘孽,風波四起的大瀆開鑿一事,終於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如果沒有這條關鍵線索,他們幾個都不會將貂帽少女身邊的青衫男子,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隱官聯繫在一起。
少年是雲岩國唯一一位本土劍修,修道心境難免有幾分自得,如今眼界一開,便覺壓力驟增,平日裡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京城內滿大街的奇人異士,曾經認為畢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麼,這讓少年劍修近期仿佛是修煉閉口禪似的。
如果桐葉洲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座桐葉洲,以他的修道資質和劍修身份,不出意外的話,本該去往某座宗字頭仙府深造了。
少年心情鬱郁,低聲道:「那些修道有成的傢伙,路過咱們雲岩國,對他們這些人物來說,會不會就像路過一個螞蟻窩?」
以前的桐葉洲,消息閉塞,鍊氣士往往眼高於頂,對外界根本不感興趣,如今天變,便由不得他們繼續關起門來自高自大。
少女聞言錯愕,將投向魚鱗渡渡船的視線收回,柔聲道:「種翠,那些個外鄉的宗門也好,用化名雲遊至此的陸地神仙也罷,面對這些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我們敬而遠之就是了。
名為種翠的少年喃喃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因為他不太相信青萍劍宗是個開善堂的山上門派。世間真有這種修道人,如此在意身外世道的好壞?
怕就怕有朝一日,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站穩腳跟,大瀆沿岸諸國,悉數淪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色。
有個武夫飛檐走壁,來到頂樓,順路買了一壇老字號鋪子的薏酒,身形翻過欄杆,中年武夫面容與那廊道少年有幾分相似。
少女掩嘴嬌笑,「種叔叔,又趕跑一艘犯禁遊船啦,我都瞧見了,很英雄氣派。」
漢子大笑道:「彩丫頭,何止,我還與桐蔭船上兩位異士打了個照面,約了喝酒。」
一個靠牆打盹的高大少年趕忙問道:「不會是那個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沒有跟你自報身份?是不是姓陳?」
漢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一本正經說道:「惺惺相惜,相約喝個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頂那邊,白衣少年躺在,翹起二郎腿,一旁馮雪濤倍感無言,跑這兒來喝西北風,聽幾個孩子發牢騷,到底有什麼意思。
那少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關係,種叔叔你就發達了。」
漢子笑呵呵道:「年輕人不要總想著遇見了貴人,就可以飛黃騰達。」
一拍少年郎的額頭,漢子打趣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錢有權有勢的『貴人』眼中,你們這些生瓜蛋子的額頭上邊,都貼著價格呢。」
屋頂那邊,馮雪濤笑道:「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腦袋枕在手背上的崔東山晃蕩著腿,「是個知情達理的。」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攏誰?」
青萍劍宗跟落魄山不太一樣,後者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明擺著沒想要壯大聲勢,反觀下宗這邊,崔東山就一直在招兵買馬。
崔東山笑道:「馮兄不要總把我想得這麼勢利嘛,就只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賞月而已。」
崔東山解釋道:「我就是個過渡宗主,只需要負責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一些缺漏,所以不用擔心濫竽充數的情況,以後青萍劍宗是肯定要交到曹師弟手上的,到時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請可以做了,至少不必束手束腳,亦步亦趨。」
馮雪濤點點頭,「如果青萍劍宗過於崔氏風格,曹晴朗就會為難。」
崔東山嗯了一聲,「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馮雪濤無可奈何。
廊道那邊,雖然覺得漢子的說法,有點道理,可他們嘴上總是不服氣的。
昨天今天明天,月有陰晴圓缺,少年們各自少年著。
京城並無夜禁,兜里有錢、還有精力的年輕人,跟神完氣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貓子。
許多店鋪為了生意,都臨時僱傭了夥計照看鋪子,等於一天能掙兩份錢,何樂不為。
一雙半路結為露水夫妻的道侶也來到了雲岩國京城這邊,漢子面如白紙,容貌兇悍,身邊帶著個身材玲瓏的膚白婦人,他們純屬閒逛,長長見識。
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說,但是有錢確實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們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原先寄人籬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沒有去那座山神府討生活。他們正是范銅和謝三娘,這一路,也聽說了幾件遠在天邊的大事,比如來自劍氣長城的某位米姓大劍仙出手,揪出了那幾頭興風作浪、亂砸符籙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宗多出一個通天人物當供奉,道號青秘,飛升境的老神仙!
范銅和謝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幾個讓大瀆開鑿幾近停工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在破敗祠廟內遇見的那伙年輕男女。
至於什麼米姓劍仙,到底是何方神聖,范銅問了一嘴,約莫是旁人見他不似良善之輩,就根本沒搭理。
范銅倒是很想在魚鱗渡這邊找個仙家客棧或是鋪子,與仙師詢問認不認得一個叫「陳平安」的人物,或是買幾封山上邸報,看看有無機會,真能發現那個名字。
結果被婦人一句「你有錢嘛你」給打消了念頭,范銅其實還真有私房錢,只是犯不著為了這點好奇心就露餡。
他們住的還是京城內的尋常客棧,
先前在渡口岸邊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一艘停泊渡船,體型最為巨大,總有些年輕貌美的仙子,對著那邊指指點點。
扎堆的鶯鶯燕燕,又都是些譜牒女仙,范銅一個血氣方剛的大老爺們,當然沒能管住眼睛,於是就被氣不打一處來的婦人給一掐再一擰,疼得男人直冒汗,疼歸疼,看照看,兩碼事。
范銅相信那位陳仙師若是與他們結伴遊歷,肯定會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曉得那位自稱是劍仙的陳仙師,遇見了如今被議論紛紛的米大劍仙,有幸面對面聊幾句,會不會犯怵?
今夜他們夫婦二人又出城,來魚鱗渡這邊下館子,這類開銷有數,他們先前還是攢下幾顆雪花錢的。
以前婦人就喜歡逛各色胭脂水粉鋪子,到了這邊就更誇張了,范銅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揀揀,又不買,開心個什麼勁?
謝三娘選了個蒼蠅館子,打算吃火鍋。
范銅一落座,老闆就開始擔心這對夫婦會不會吃白食,只是再一想,如今官府腰杆硬,不至於?
隔壁桌是些從山上往山下跑的,雖然他們沒有用上心聲言語,但是所聊內容,都是仙家事。
不過范銅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身邊帶了幾個濃妝艷抹、珠光寶氣的凡俗女子。
那幾個女子瞧見了好似通緝犯的范銅,便有些鄙夷,再看凶神惡煞漢子身邊的謝三娘,她們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謝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經的良家婦人,你們呢,上床睡覺能掙錢是吧?
范銅哪裡曉得這裡邊的暗流涌動,更多興趣,還在那幾個譜牒修士略帶顯擺嫌疑的聊天內容上邊。
他們正在跟那幾個女子講解一些仙家內幕,說山中鍊氣士的出門行頭,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一種,能夠馴服仙禽異獸作為坐騎,要麼是自身機緣好,要麼就是身世夠硬,由師門和長輩賞賜下來。第二種,便是有艘價格不菲的符舟,這種仙家寶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養得起的。第三種,就更誇張了,可以擁有一條上了天便時時刻刻在吃神仙錢的私人渡船……
謝三娘拿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男人,眉頭一挑,范銅笑呵呵,說這三種神仙氣派,自己都夠不著,做夢都得找個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一個喝酒很慢的年輕男子,桌上只有他沒有女伴跟隨。
那位口若懸河的男人,便將話頭一轉,說我們洪公子,就有一條祖師堂恭賀他躋身洞府境的符籙寶舟。
洪姓年輕人笑容淺淡,抿了一口酒水,說自己這點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麼,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越是如此自謙,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熱。
心甘情願為洪姓男子擔任幫閒的那位繼續言語道:「最過分的,當然還是自己就有一座私家渡口了。」
吃著火鍋,謝三娘時不時就偷偷翻白眼,范銅只是覺得這種薏酒,滋味軟綿綿的,勁道不夠。
就在此時,婦人眼角餘光發現門口那邊多出個熟悉身形,她趕忙起身,見身邊男人還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一腳。
范銅茫然抬頭,漢子霎時間笑容燦爛起來,竟是與那位陳仙師在這兒重逢了。
陳平安笑著坐在他們對面長凳上,「厚著臉皮跟蹭頓吃喝。你們請客,我來結賬。」
范銅抹了抹嘴,到底是個沒讀過書的講究人,「這哪裡好意思。」
謝三娘嫵媚笑道:「我們跟陳仙師瞎客氣個啥。」
范銅壯起膽子問道:「陳仙師,冒昧問一句,到底是混哪個行當的?」
陳平安笑道:「行行出狀元。」
范銅赧顏。婦人忍俊不禁。
她其實想要給陳平安夾菜,幫著往火鍋里燙菜,只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不討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陳平安不多話,埋頭大快朵頤起來,老規矩,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聽到「陳仙師」這個稱呼,隔壁桌不約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們也只是一眼帶過而已。
范銅壓低嗓音問道:「陳仙師來這邊做啥子?」
陳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婦二人磕碰一下,都是一飲而盡,陳平安先拿著勺子從鍋里撈出幾片毛肚,分別放到夫婦二人的碟子裡,
這才笑著解釋道:「剛好這邊有熟人,忙點小事。」
范銅哦了一聲,就沒如何上心。
婦人呆呆看著碟子裡的毛肚,等到回過神來,她便一下子轉頭去跟老闆說再打一斤薏酒。
外邊的巷子裡,急匆匆出宮微服私訪的雲岩國皇帝陛下,屏氣凝神,耐著性子站在牆角根。
桐蔭渡船那邊,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她當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鄉了。
在自家山主說要去見倆朋友的時候,謝狗讓他稍等片刻,說有事相求,跟作學問沾點邊哈。
治學一事,陳平安自少年起,始終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一路上都在描摹各種山川景象、市井風情和建築營造制式的手稿。
約莫是被陳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點樂子,貂帽少女也會有樣學樣,沿途休歇時掏出一本冊子,背對著陳平安,經常寫寫畫畫。
陳平安從不過問此事,只是偶爾看到謝狗在那邊偷摸著抓耳撓腮,覺得比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於讓謝狗如此糾結。
當時謝狗揉了揉貂帽,難得流露出幾分靦腆神色,試探性問道:「山主,聽說你有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陳平安頓時心生警惕,自家山頭,可藏不住事,便反將一軍,「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別學崔東山。」
謝狗低聲說道:「哈,我這不是見賢思齊嘛,這一路遊歷大好河山,就想要記錄下來,好與小陌說道說道。」
「嘿,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作身臨其境,描摹物態,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著請山主幫忙潤色一番。「
像那老瞎子,當初讀書那麼多,就煉不出一個本命字。難怪會對咱們山主額外的青眼相加。
陳平安略帶疑惑,哦了一聲,一聽這個就來了興致,「手稿拿來看看?」
謝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雙手奉上,高過頭頂,「獻醜,獻醜。」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開一看,字倒是蠻大的,一頁紙也寫不了幾個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認真瀏覽狀。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約莫走了幾里地,見著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頂,再看城鎮,就覺得好小。
那麼一大片的雲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廟旁邊,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樹木,瞅著年紀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過一座破敗驛站,發現牆壁上寫了幾首打油詩,抄錄如下……
謝狗輕聲問道:「山主,看過之後,感覺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卻是心思急轉,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個說法,「文字比較質樸。」
本想再加個「粗淺可愛」的說法,可實在是說不出口,太昧良心了,總不能因為避免對謝狗澆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一途的積極性,就這麼睜眼說瞎話吧。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筆管,也搗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內容。」
陳平安忽略掉這些言語,問道:「怎麼滿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謝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點,也要一一寫明?我也不想靠這個版刻賺錢啊,就想著寫得簡明扼要些,只寫重點。」
陳平安儘量保持微笑,「重點倒是都很重點。」
謝狗試探性問道:「還有改進的餘地,對吧?」
陳平安只得乾脆席地而坐,從方寸物中取出紙筆,當場幫忙潤色文字起來,「稍作修改,沒意見吧?」
謝狗笑道:「只管隨便寫,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這場遊歷寫得怎麼好怎麼來。」
她蹲在一旁,見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筆如飛,開篇就是「余好遊歷」一語,貂帽少女見狀,輕輕點頭,深得我心。
主要是內容同樣很質樸嘛,看來我與山主的才情,旗鼓相當吶,不用給潤筆費了。
初二日,與友結伴下山,一筇一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雲水縹緲,遊行自在。二十里,過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陸沉,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乾旱,蝗災,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言太平。二十餘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剎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驛歇腳。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頹敗,入內借灶生火,飯後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起雲湧,瀰漫不見。遙想當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餘里,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購買乾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里,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卻不知撐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陸行八十里,黃花隴上,道旁桂樹連綿,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歸客數人,此地山無主峰,各自為尊。去峰頭打坐一宿,眼見紅日升天,大江如帶,心胸為之一闊。初五,至柳河鎮,被當地冒稱兵丁者勒索二兩銀錢。七十里外,見一名山,山氣雄而不散,與友沿山中溪澗而行,水中游魚歷歷可數。半山腰處有小心坡,此後登山之路唯有羊腸鳥道,險峻異常,鑿壁為階,蜿蜒而上,幾無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見古松一,老乾如傘,群猴呼躍於枝葉間。絕頂之上為平陸,中有一湖,蘆葦盪旁有茅棚數處,皆是行道之士,雖神色木訥,身形枯槁,實則雙眸湛然有光。與之問道,暢談山中歷代仙佛真人、奇蹟神異,極為精詳,發心要編撰山志。藉助月色,臨崖觀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霽快行,再入大山,古有開國皇帝讀書處,歷來高真棲隱地。山腰之上,氣候如冬,諸多形勝古蹟皆埋雪中,惜不得見。初九,過戰場遺址,於一小山坡上,見一高冠道人,閉目坐於蒲團,鼻有兩道白毫,與雲霧相接,風氣動盪,猶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攪,停於二十步外,道人睜眼主動言語,高語迭出。道人宅心仁厚,離別之際,反覆叮嚀,我等學道之人見欲,必當遠離,如被乾草,火來須避。仙凡無異,知錯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漸次痊癒。務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萬萬不可為名利所轉。切記切記。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時節,入山避暑,山間竹柏森森,蒼翠欲滴,蔭蔽天關,途中聽聞遠處暮鼓聲響,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剎,香火凋零,寺內有二僧,皆形似羅漢,道行頗高。山中物產貧瘠,生活寒苦,道糧全靠下山募緣。兩僧擅談禪淨,言說末法之中,唯有淨土一門,極穩極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遷徙外鄉的流民百餘人,結伴而行百餘里,遇粥鋪而別。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晝如夜,於兩縣邊界一酒鋪午食,店內遇一佩刀遊俠,身材魁梧,道氣逼人,邀請同桌飲酒,提醒如今道上賊匪多如麻,殺之不絕,需繞道而行。遊俠自稱四海為家,牽一瘦且跛老馬遠遊,身影落拓。唏噓之餘,結賬之時,才知遊俠冒稱好友,藉機賒賬遁走矣,余與好友相視一笑而已,不以為意。十六日,天黑時分,過關至別國郡城,市井繁盛,人煙稠密,物產豐富,與先前所見,判然有別。借宿城內曇花觀,當家觀主待客熱情,親自帶領禮敬諸殿,言語懇切,說妄來如漚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輩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說幾句現成話,說之最易,行之最難。在城內逗留一日,十八日,繼續行腳遠遊,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無名大山之腳,見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決不還鄉。後見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雲水僧在此題字,慚愧此生難再到。山巔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蹟水井,旁猶有青韭叢生。漫漫雲海一峰獨出,中流砥柱,似山動而雲不動……
裴錢走樁完畢,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見那謝狗還站在船頭那邊,自顧自偷著樂呵。
謝狗回頭看了眼年輕女子,朝後者做了個鬼臉。裴錢不以為意,習慣就好。
謝狗躡手躡腳湊到她跟前,做了個抬手喝酒的姿勢,笑嘻嘻問道:「裴錢,咱們邊喝邊聊?有些事情,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裴錢好像故意避重就輕,滿臉疑惑不解,「剛剛我們不是喝過酒了?」
謝狗學山主唉了一聲,「第二攤嘛!」
裴錢搖搖頭,「免了。」
謝狗還要說什麼,裴錢已經轉身走向自己屋子。謝狗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欄,晃著雙腳,自言自語起來,嘀嘀咕咕,跟說醉話似的,不得時則大野龍蛇,得時則人間大行。
謝狗轉頭望向那個背影,問道:「我有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這些年過得還好吧?」
裴錢轉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裡,似乎已經有了答案。遇到師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說它,遇到師父之後,就是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