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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蘆客棧住了三天,最後是林守一說再住下去已經意義不大,已經吸收不到太多靈氣,尤其是不知為何,每次在亭子吐納久了,會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發出來的銳氣,體魄神魂竟然有些經受不住,林守一難得開玩笑,讓陳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沒有寶貝。
陳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瀺的那場交手,那兩縷離開氣府的劍氣,傷到了這處老城隍遺址的山水氣運,由於涉及到劍靈,陳平安不能多說什麼,只好在離開客棧的時候,多瞧了崔瀺幾眼,後者本來這兩天心情大佳,走路帶風,給陳平安看了兩眼後,立即就老實許多,崔瀺有些摸不著頭腦,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壞事遭了報應。
一行人離開客棧的時候,剛好有人準備下榻秋蘆客棧,崔瀺目不斜視,但是李寶瓶三個孩子都倍感驚奇,原來是之前那位黃庭國老侍郎,帶著家眷僕役,一路遊玩來到了郡城,客棧外邊的巷子裡停了三輛馬車。
他鄉遇故知,戶部老侍郎開懷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寶瓶李槐幾個孩子都將草鞋換成了靴子,穿了嶄新衣裳,朝氣勃勃,老人愈發欣慰,一定要送他們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裡頭,一位衣著素雅、氣態雍容的女子,一位器宇軒昂的青袍男子,最為引人注目,老人介紹說是他的長女和幼子,說是讀書都沒出息,想要靠子女光耀門楣是奢望了。聽著父親當著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無表情,那成熟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和孩子,最後定睛望向於祿,女子笑意更濃,像是無意間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女子像是咳嗽難忍,連忙側身低頭,抬起袖子遮住猩紅嘴唇,乾咳兩聲。
寬大袖口內,真實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擔任馬夫的高大少年微笑如常,轉頭望向崔瀺,「公子,我們何時動身?」
崔瀺漠然道:「動身。」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風寒,實在是經不起風吹日曬嘍,與崔公子同坐一車好了,剛好向崔公子討教崖刻一事。你們兩個,在後邊跟著,若是不願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馬車隨你們自己。」
兩輛馬車駛出行雲流水巷,前邊馬車車廂內,崔瀺和老侍郎相對而坐,氣氛沉重。
表面身份是黃庭國侍郎的老人抱拳道:「這趟老朽不請自來,希望國師大人恕罪。」
眉心一點硃砂的白衣少年,雙指摩挲著腰間玉佩,很不客氣地凝視著老人,言語更是冒犯,「是你家那條小雜種唆使你來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能耐打殺你們父子?」
曾經在那一晚,醉酒泛舟去往星河的老人,並不動怒,神色和藹道:「國師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卻不少,這次委實是又怕又喜,沒了定力,才通知於我,希望我幫著他出謀劃策,應該如何配合國師和大驪,這如何能算試探?國師大人誤會了,也高看了我這幼子。」
崔瀺搖頭道:「我行事從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只管看你們如何做,以及最後的結果,所以既然那個小雜種壞了我的規矩在先,我自有教訓他的手段在後,你這個當爹的老爬蟲,若是不服氣,打算撕毀盟約,不去當那個披雲山新書院的山主,這一切,我們不妨慢慢算計,只看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了。」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臉色陰沉,「國師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許過界,可對手握大權的國師而言,難道不是大局為重嗎?難道我這點面子都沒有,不值得國師網開一面,通融通融?」
「你們這些將爾虞我詐當做茶餘便飯的傢伙,可能會覺得這種試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太一樣。」崔瀺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剛剛教會我一個道理,有些時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則是要挨打的。」
崔瀺身體前傾,望向那張陰晴不定的滄桑臉龐,譏諷冷笑道:「你真以為自己有資格,跟我乘坐同一輛馬車?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本體,伏龍觀那方硯台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經落在我手上了?」
老人苦笑道:「國師大人,何至於此?盟友之間,便是有些小爭執,不需要大道根本吧?」
老人收斂表情,眼眸透出冰冷本性的殘酷意味,「本來一樁天大好事,國師大人就不怕魚死網破?雙方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瀺死死盯著老人那雙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辭愈發氣勢凌人,但是語氣反而極其平緩,如同世間最寬廣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講你們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嗎?接下來,我會用上古雷霆之法擊打那方硯台的酣睡老龍,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親自理會你家小雜種,到最後你自然而然就會遷怒於他。」
老蛟視線之中殺機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瀺大笑道:「欺人太甚?你這條老爬蟲是人嗎?你們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個雜種幼子,還光耀門楣?尤其是外邊那位紫陽府的開山鼻祖,見著了身負濃郁龍氣的於祿,連路都走不動了吧?就你這麼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們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們坐得穩站得住嗎?!」
崔瀺伸出併攏雙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們不行的。」
不等老蛟說話,崔瀺雙指指向窗外,「出去,看著你我髒眼睛。三天之內,我如果沒有收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會給你任何回復了,到時候你儘管來殺我。」
老蛟沉默許久,終於彎腰作揖,倒退出去。
從頭到尾,崔瀺的心湖之間,幾乎沒有泛起任何漣漪,至於色厲內荏更是談不上。
當馬車略作停歇然後繼續向前,崔瀺閉上眼睛,意氣風發。
崔瀺嘴角翹起,喃喃道:「三。」
車廂內,毫無徵兆地清風拂動,少年身上一襲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緩緩流淌。
道路旁,看到老人離開馬車後,與孩子們言笑幾句,便獨自留下,目送一行人離開郡城。
後邊馬車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人一直望著那輛馬車,到最後,老人頹然收回視線,非但沒有找出任何破綻,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
跳境界!
儒衫老人轉頭望向一女一兒,笑眯眯道:「只少了一個,算是一家小團圓,為父很開心。」
身為紫陽府開山祖師爺的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它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是輩分而已。
儒衫老人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別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麼資格談臥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裡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需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建立穩固盟約的前提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使得節外生枝,惹惱了國師崔瀺,其實說到底,老人的確是太過驚悚,心境起伏之大,失了分寸,比起寒食江水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裡去,畢竟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青袍男子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為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瀺的種種所作所為,還說如今境界全無,修為半點不剩,寒食江水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只是希望父親來幫著試探一二,能否幫著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崔瀺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瀺,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青袍男子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為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人伸出一隻乾枯手掌,五指成鉤,一點一點向下劃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為,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為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人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著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
因為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劃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悽慘,一刀下去,剮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這邊。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抬頭望天的,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無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回地面,渾身血肉模糊,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女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哀嚎,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為的大神仙,就這麼滿地打滾。
儒衫老人隨手一揮,女子整個身軀橫著摔向道路旁的鋪子,撞斷了一根樑柱後,爛泥似的癱軟在牆腳。
青袍男子臉色發白,「是那國師生氣了?這點微不足道的試探,便是兒子確實錯了,可是值得他這般興師動眾嗎?難道就不怕我們乾脆倒向大隋?」
儒衫老人盯著這個滿臉惶恐的幼子,嘆了口氣,拂袖離去,竟是沒有出手教訓,只是撂下兩個字,「廢物。」
那位寒食江水神老爺,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馬車,車夫正是那位大水府麾下的河伯文士,青袍男子掀起帘子的時候,背對著文士,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對的,我不該如此莽撞。」
文士揮動馬鞭,緩緩駕動馬車,返回秋蘆客棧,輕聲道:「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知道了那位國師的底線,以後打交道就會容易一些,現在吃些小虧,總好過以後水神老爺得意忘形,給人宰了都不知緣由。」
青袍男子將姐姐放在車廂內,坐在文士身後,惱羞成怒道:「小虧?!我爹少了三百年修為,就他那臭脾氣,接下來我有得罪受!別人不知道,你隋彬不知道我那七八個兄弟姐妹,是怎麼死的?」
文士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只剩下三個,活著的就不用死了。換成以往,我就需要幫水神老爺收屍了,嗯,說不定還需要拼湊屍體,東撿一塊,西拾一塊,有些麻煩。」
如果隋彬這位幕後軍師一個勁兒出言安慰,青袍男子可能會越來越惴惴不安,連郡城都待不住,說不定大水府都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幾千里避避風頭,如今聽著隋彬的刺耳風涼話,青袍男子反倒是心安幾分,瞥了眼這位水鬼之身的河伯背影,心想難怪會和郡守魏禮一起,被那少年國師器重。
「你別一口一個水神老爺的,我不習慣,這麼多年,我對你額外青眼相加,你對我也從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別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
青袍男子最後憤然感慨道:「隋彬,你說我爹讀了那麼多年,不比儒家聖人少了,私家書樓藏書之豐,更是冠絕黃庭國,怎麼脾氣還是這麼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對那些小小年紀的讀書人,不就脾氣好得很,而且還是真的好。」
青袍男子對此無可奈何。
隋彬猶豫了一下,「其實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還是涉及到大道契機的關係,雖然你刻意隱瞞了這個,可那位大驪國師,料定你爹是知情的,看得到那麼遠的事情,未必沒有以此離間你們父子關係的想法。」
青袍男子心中悚然。
車廂內,傳出一個意料之外的滄桑嗓音,「隋彬,你這麼聰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讀書人,嗯,如今淪為讀書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神出鬼沒的老蛟微笑道:「這個草包有你的輔佐,我就放心了。」
青袍男子微微窒息。
良禽擇木而棲啊。
如果說以前是爹看不起小小河伯,或者說小心蟄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麼從今以後就要開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將」豈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寒食江水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會變節,哪怕當了鬼,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坐在車廂內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縮坐在角落的女兒,轉頭望向車帘子那邊,便換上了發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個女兒的事情,我聽說過,要不要我出點力,幫她成為橫山的山神?」
隋彬搖頭道:「那個豬狗不如的孽障,由著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這份脾氣像我。」
外邊的青袍男子和車廂內的重傷女子,同時滿心淒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寒食江水神也好,紫陽府開山鼻祖也罷,距離十境修為只有一步之遙,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殺予奪,比世俗君王還要逍遙自在。
可是這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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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郡城,隊伍和馬車一路向西。
崔瀺走下馬車,來到陳平安身邊,先對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馬車?寬敞舒服,躺著睡覺都行。」
李槐躍躍欲試,但是不敢擅作主張,陳平安會心笑道:「去吧。」
崔瀺低聲道:「先生,學習你的為人處世,果然對我有用,受益匪淺,需要我怎麼感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崔瀺大喜,「先生怎麼說?我如今雖然打不開方寸物裡頭的寶庫,暫時取不出任何東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個敗家子買下了他的家當,其實是有兩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兒,其實暗藏玄機,只要向它灌輸靈氣真氣,就會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還能夠婉轉歌曲……」
陳平安對他說道:「消失。」
崔瀺大悲,默默離開,跑去糾纏林守一和李寶瓶,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最後只好悻悻然返回車廂,看到在車廂里歡快打滾的李槐,崔瀺蹲在一旁,打開一個包裹,掏出那個色澤晦暗的琉璃小人,對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絕倫的琉璃女子,約莫半尺,孩子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點都不想。」
崔瀺微微加重力道,琉璃從內而外,一點點散發出柔和光彩,崔瀺然後將它放在車廂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片刻沉靜之後,驀然活了過來,竟然還是舞動起來,身姿婀娜,同時哼唱著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謠,並非大驪大隋的官話,也不是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所以李槐聽不懂她在唱什麼,但是這一幕實在賞心悅目,孩子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著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體內的光芒褪盡,琉璃美人重歸平靜,恢復成僵硬不動的死物姿態。
崔瀺循循善誘道:「白送給你都不要?你怕什麼,你跟陳平安是朋友,我是陳平安的學生,關係這麼近,我圖你什麼?再說了,你身上有什麼值得我貪圖的,對不對?」
李槐收回視線,看著崔瀺,氣憤道:「放你個屁,我身上寶貝多得很!你有蟲銀嗎?會變成螞蚱蜻蜓哦!」
崔瀺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給你的吧?」
李槐點頭道:「對啊,現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沒有啊?」
崔瀺靠著車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驪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們這些個靠自己運氣和福緣,最後成為齊靜春僅剩一撥親傳弟子的傢伙,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就差了一些,比於祿謝謝好不到哪裡去。」
崔瀺仰起頭,望向自己頭頂上方,嘖嘖道:「好一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崔瀺收回視線後,看著躺在地板上發呆的孩子,好奇問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聲,「不要了,昨晚睡覺前,陳平安跟我說了,以後到了大隋書院,不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好處。」
崔瀺打趣道:「可這距離大隋邊境可還有好幾百里路呢,哪怕進入大隋版圖,到達那座新的山崖書院,一樣還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最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麼?」
李槐望著天花板,「陳平安說他不會留在書院求學讀書,送我們到了之後,他就會返身回家了。」
崔瀺笑道:「這不是你們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嗎?」
李槐雙手疊放當做枕頭,輕聲道:「走著走著,我就忘了啊。」
崔瀺愣了愣。
他幸災樂禍地笑道:「沒事,我不待在書院,到時候陪陳平安一起回小鎮,李槐,羨慕不羨慕?」
李槐愕然轉頭,崔瀺滿臉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開車帘子,滿臉委屈,扯開嗓子吼道:「陳平安,崔瀺這傢伙想騙我錢!」
崔瀺趕緊手忙腳亂地抱住小兔崽子,不讓他繼續血口噴人,對著陳平安哀嚎道:「冤枉啊!」
片刻之後,殺向車廂的陳平安帶著李槐一起離開馬車。
李槐小心翼翼道:「陳平安,我騙你的。」
陳平安低聲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傢伙不順眼。」
車廂內,鼻青臉腫的白衣少年躺在車廂,齜牙咧嘴,非但沒有頹喪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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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國西北邊境,一條江水的水畔,在參觀過了規模遠遠遜色寒食江的水神廟後,一行人又走出二十餘里,開始休憩整頓,準備午飯。
如今生火做飯有於祿,謝謝也不再那麼萬事不做,有他們搭手幫忙,陳平安就安心去江邊釣魚。春釣埂、夏釣深、秋釣蔭、冬釣陽,這是小鎮流傳下來的諺語,深秋時節,陳平安一路小跑,專程找了個不大的江水迴風灣,這才開始垂釣。
一刻鐘後,陳平安成功釣上尾一尺多長的青色江魚,但光是將魚拖上岸,由於怕魚竿折斷或是大魚脫鉤,就又花了將近一刻鐘。崔瀺就一直蹲在旁邊目不轉睛看著,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幫忙提著魚,結果這頓晚餐多了一鍋豐盛美味的燉魚,自認功勞卓著的崔瀺下筷如飛,跟李槐爭搶得面紅耳赤。
吃過飯,和於祿一起收拾殘局,空閒下來後,陳平安就開始沿著江水練習走樁。
於祿則借了魚竿,自己去找地方釣魚。
林守一和謝謝下棋,李寶瓶看書看得入神,李槐的書箱裡多出了一個琉璃美人,是他跟崔瀺打賭贏來的,這還真不是崔瀺放水,兩個人靠猜圍棋黑白子的多寡,公平起見,背對著兩人的於祿一把抓起,結果崔瀺兩勝三負,輸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顆蟲銀,麾下又多出「一員猛將」。
陳平安一路走樁,走出去很遠,最後獨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著江風,在石崖上,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門,少年嘗試著最慢的速度練習走樁。
動靜之間,氣定神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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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水路後沒多久,在一座遠離人煙的山頭,碰到過一夥不堪一擊的山賊,林守一顯露了一手剛剛入門的雷法,歹人就嚇得屁滾尿流。
陳平安一次夜釣,釣起了一條半人長的大青魚,下了水才成功抓獲那尾稀罕大魚,陳平安高興得回到篝火旁後,看到守夜的於祿就咧嘴大笑,於祿望向滿身濕漉漉的那個傢伙,伸出大拇指。
之後途徑一座布滿戾氣的亂葬崗,鬼魂圍攻,雷法漸成的林守一大顯威風,每次出手,隱約之間有雷聲,尤其是滿臉熠熠生輝,依稀有淺淡的紫氣繚繞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將。陰魂鬼魅被雷法鎮殺數十之後,亂葬崗深處,有燈火亮起,伴隨著瘮人的呼喝聲,一抬四角懸掛燈籠的極大轎子,陰氣森森地飄然而來。
在陳平安和謝謝共同護在身邊的形勢下,林守一以並不嫻熟的雷法,獨力支撐片刻,仍是抵不過轎子裡那位亂葬崗的地頭蛇,一頭修行百年、凝聚出真靈的鬼物。
結果被從未出手的於祿,驀然向前掠去,輕輕鬆鬆一拳就打散鬼物全部靈氣,打得它煙消雲散。
在那之後,林守一翻閱《雲上琅琅書》便愈發頻繁。
就這樣,眾人終於來到了大隋關內,順利過了那座並不雄偉高大的關隘城門,李槐念叨著這地兒真心不如他們大驪的野夫關,差太遠了。
但是下一刻,關隘內的街道上,馬蹄陣陣,從遠及近,越來越震撼人心。
陳平安讓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別動,讓出道路。
只見有二十餘精騎風馳電掣而至,以銀甲持槍的魁梧武將為首,除此之外,還有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背負著一把桃木劍,一位肌膚白皙的無須老人,雙手攏袖安然坐在馬背上。這兩位世外高人模樣的老神仙,一左一右護著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陳平安看到那個少年後,心頭一震。
怕什麼來什麼。
那個曾經出現在小鎮的錦衣少年,瞧見陳平安一行人後,大笑著一馬當先衝出騎隊,在距離陳平安他們還有十數步的時候,就早早勒韁而停,動作嫻熟地翻身下馬,大步前行,掃了一圈,最後對陳平安笑道:「咱們又見面了!」
少年手握馬鞭,敲打手心,自顧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因為那條金色鯉魚,還有那個我事後才知道叫『龍王簍』的寶貝,害我差點死在大驪邊境上?」
少年猛然大笑起來,「但是我還是很感謝你!哪怕我當時給了你一袋子金精銅錢,現在看來,仍是我占了你天大便宜。我發過誓,下次見面,我一定要給你更多的報酬……」
少年一拍腦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紹道:「我是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樣見過陳平安的無須老人正要說話,名為高煊的少年擺擺手,「無妨,名字而已,本來就是讓人喊的。」
少年望向他們,笑道:「我是來親自接你們,去往我大隋山崖書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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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天起,從高姓少年帶來的三十餘騎御林軍,到兩百多騎邊軍精銳,到最後一千多人的護駕隊伍,浩浩蕩蕩穿過兩州七郡的版圖,快速趕往大隋的京城。
那支遊學隊伍,終於不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馬車,馬車兩側和前後,皆是兵強馬壯的大隋精騎,四周偶爾有一些投向馬車的視線,都充滿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羨慕。
接下來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牆輪廓,李槐都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了菩薩供奉起來。
一開始李槐覺得很新鮮很好玩,可是越來越臨近目的地,李槐越來越不自在。
李寶瓶越發沉默,每天都黏在陳平安身邊。
林守一對什麼都置若罔聞,每天躲在獨自一人的車廂內,安心修行。
依舊給崔瀺駕車的於祿,看不出心情變化。
後邊車廂里的崔瀺百無聊賴,每天不是睡懶覺,就是打哈欠,無精打采,只好把謝謝喊到車廂一起手談。
最後,只有百餘騎軍得以駛入京城,李槐駭然發現那條寬闊至極的御道之上,站滿了大隋百姓,密密麻麻,這座京城仿佛已經萬人空巷,吃飽了撐著全來看他們的熱鬧了。
林守一睜開眼睛,不再潛心修行,掀起帘子一腳,望著窗外人頭攢動的景象,少年嘆息一聲。
原來作為齊先生的親傳弟子,是這麼不同尋常。
搬遷到大隋的新山崖書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風光秀麗的東華山,書院沿山而建,漸次增高,規模遠勝當年大驪書院時代。
據說高氏皇帝不但請來了大隋最有學問的大儒,還向所有與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國,派遣出以左侍郎為首的半座禮部衙門,親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發出一份份隆重邀請,最終請來了三十餘位某國文壇宗主、享譽朝野的夫子碩儒,來到大隋京城東華山,擔任新書院的授業先生。
但是從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山崖書院有無齊靜春,幾乎是兩座山崖書院。
如今山主齊靜春已經杳無音信,聽說是病逝了,那麼有無齊靜春的嫡傳弟子「坐鎮」書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則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完全難以服眾。
現在,他們來了,雪中送炭一般地來到了大隋京城,所以大隋皇帝覺得如何禮儀隆重都不過分。
雖然只有三個孩子,但是足夠了!
他們分別是林守一,李槐,李寶瓶。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並非親傳的學生,分量自然要遠遠不如前三人,不過也算是錦上添花。
於祿,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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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東華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許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閥子弟都只敢在兩側高樓之上,遠遠看著那支意義非凡的車隊。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黃色坐龍朝服,站在山腳的書院門外,笑容和善地望著那五個分別走下兩輛馬車的孩子。
皇帝身後,是大隋最有權勢的一小撮人。
整座東華山,氣象森嚴。
光是原本早已與世無爭的十境練氣士,東華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隱藏在暗處,以防不測。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呢?」
連同於祿在內,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於是這些孩子,就這麼把大隋皇帝晾在了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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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的某條街上,一位丰神玉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著那個背著背簍的同齡人,好奇問道:「你都換上衣服、穿上靴子、別上簪子了,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進書院呢?」
終於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聲,只是回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