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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又被老大劍仙喊了過去。
城頭上,文聖一脈的長輩,其實就一個,左右,不是什麼先天劍胚,練劍更晚,卻最終成為了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
裴錢,四境武夫巔峰,在寧府被九境武夫白煉霜餵拳多次,瓶頸鬆動,崔東山那次被陳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語,除了冊子一事,再就是裴錢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陳平安的既定方案,看過了劍氣長城的壯麗風景,就當此行遊學完畢,速速離開劍氣長城,返回倒懸山,還是略作修改,讓裴錢留和種先生在劍氣長城,稍稍滯留,砥礪武夫體魄更多,陳平安其實更傾向於前者,因為陳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場大戰會何時拉開序幕,不過崔東山卻提議等裴錢躋身了五境武夫,他們再動身,何況種夫子心境以開闊,何況武學天賦極好,在劍氣長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見的武學收益,所以他們一行人只要在劍氣長城不超過半年,大體無妨。
只是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不過有崔東山在身邊,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頸修士,也非劍修,其實無論是出身,還是求學之路,治學脈絡,都與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劍仙郭稼的獨女,觀海境劍修,天資極好,當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該是她守第一關,對陣擅長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類拔萃的先天劍胚,拜了師父,卻是一心想要學拳,要學那種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轟隆隆的那種絕世拳法。
左右說道:「裴錢,你知道你自創的這套劍法,缺點在什麼地方嗎?」
裴錢哭喪著臉,她哪裡想到大師伯會盯著自己的那套瘋魔劍法不放,就是鬧著玩嘞,真不值得拿出來說道啊。
缺點在哪裡?我這套劍術根本就沒優點啊。大師伯你要我咋個說嘛。我與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劍氣長城都沒敢耍幾次,大師伯怎麼就當真了呢。
郭竹酒身體後仰,瞥了眼裴錢的後腦勺,個兒不高的大師姐,膽兒也真不大,見著了老大劍仙就發愣,見到了大師伯又不敢說話。就目前而言,自己作為師父的半個關門弟子,在膽子氣魄這一塊,是要多拿出一份擔當了,好歹要幫大師姐那份補上。
左右沒有介意裴錢的畏畏縮縮,說道:「有沒有外人與你說過,你的劍術,意思太雜太亂?並且放得開,收不住?」
裴錢硬著頭皮輕聲道:「沒有的,大師伯,我這套劍法沒人說過好壞。」
說到這裡,裴錢嗓音越來越低,「就只有那個盪鞦韆的劍仙周姐姐,說了些我沒聽懂的話,一見面就送禮,我攔都攔不住。師父知道後,要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前,一定要正兒八經感謝一次周劍仙,與周劍仙保證那一把劍意,會學,只是不敢保證學得有多好,但是會用心去琢磨。」
左右對於女子劍仙周澄一脈多種劍意凝聚為實質的那把纏繞金絲,並不上心,既然陳平安教過了裴錢該有的禮數,也就不再多說,只是說道:「你師父在我這邊,卻很是誇過你的這套劍術,還不止一次。說他弟子學生當中,敢說『只說劍術,裴錢最似大師兄』這種話。所以大師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錢耷拉著腦袋,覺得自己愧對了師父的厚望,「讓大師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來,「也虧得沒人敢對你說那種混賬話,意思太雜?收不住?不然我這個當大師伯,還真要替你說句公道話了。」
左右伸手指向遠處,「裴錢。」
裴錢抬頭望去,望向大師伯所指處。
曹晴朗和郭竹酒也舉目凝視,只是看不真切,相對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止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緣故,更因為她是劍修。
有些時候,只要是了那先天劍修,確實有資格小覷天下練氣士。
只可惜是在劍氣長城,換成是那劍修難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這般驚才絕艷的先天劍胚,在哪座宗門不是板上釘釘的祖師堂嫡傳,能夠讓一座宗門甘願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傾力栽培的棟樑之才?
唯獨連練氣士都不算的裴錢,卻比那劍修郭竹酒還要看得清晰,城頭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間,驟然出現一絲絲一縷縷的駁雜劍氣,憑空浮現,遊走不定,肆意扭轉,軌跡歪斜,毫無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劍氣都在相互打架。就像大師伯見著了一頭蠻荒天下的路過大妖,當做那水中游魚,大師伯便隨手丟出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漁網,只是這張漁網本身就很不講究,看得裴錢很是費勁。
左右為了照顧裴錢的眼力,便多此一舉地抬起一手,輕掐劍訣,遠處空中,絲絲縷縷的萬千劍氣被凝聚成一團,拳頭大小。
左右說道:「這麼個小東西,砸在元嬰身上,足夠神魂俱滅。你那劍術,當下就該追求這種境界,不是意思太雜,而是還不夠雜,遠遠不夠。只要你劍氣足夠多,多到不講理,就夠了。尋常劍修,莫作此想,大師伯更不會如此指點,因人而異,我與裴錢說此劍術,正好適宜。與人對敵分生死,又不是講理辯論,講什麼規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劍氣夠多,對方想要出劍?也得看你的劍氣答不答應!」
左右雙指一切,將那劍氣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為二,那條纖細長線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終宛如一聲春雷炸響,煙消雲散,罡風激盪,聲勢極大,四周無數「無辜」劍氣被攪爛,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新凝聚,運氣好,便可以被某些遠古劍仙的殘餘意志所牽引,再被溫養,便可生成類似劍仙周澄一脈的精粹劍意,好似重生,劍仙人死千百年,唯獨意思可重活。
左右緩緩說道:「這是等你劍氣登堂入室後,下一個階段,應該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萬斤氣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氣力殺人,便如此殺人。」
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大師伯,我能不能不殺人?」
左右說道:「不可殺之人,劍術再高,都不是你出劍的理由。可殺可不殺之人,隨你殺不殺。但是記住,該殺之人,不要不殺,不要因為你境界高了,就認定自己是在仗勢欺人,覺得是不是可以雲淡風輕,一笑置之便算了,絕非如此。在你身邊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處,便是一等一的絕對強者,強者危害人間之大,遠勝常人,你以後走過了更多的江湖路,見多了山上人,自會明白。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劍尖之上,你的道理夠對,劍術夠高,就別猶豫。」
裴錢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談劍術,當然不夠。心中道理,只是個我自心安,遠遠不夠,任你人間劍術最高,又算什麼。」
左右轉頭喊了一聲:「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大師伯看似是在說劍術,實則與理相通,念頭與念頭的交織,要麼打架,四散而退,要麼就像大師伯最終的那團劍氣,相親相親,大道相近者齊聚,這就像一個人根本學問的形成,治學一事,要與聖賢書和聖賢道理較勁,更要與本心較勁,要與世道和天地較勁,最終猶然能夠勝出之人,便是頂天立地,劍撐天地,為絕學續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點頭道:「果然與我最像,所以我與你言語無需太多。能夠理解?」
曹晴朗笑著點頭。
左右轉頭問裴錢,「大師伯如此說,是不是與你說的那些劍理,便要少聽幾分了?」
裴錢想起了師父的教誨,以誠待人,便壯起膽子說道:「醋味歸醋味,學劍歸學劍,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點頭道:「很好,應當如此,師出同門,自然是緣分,卻不是要你們全然變作一人,一種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學生個個像先生,弟子個個如師父,大規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轉頭望向那個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這個小姑娘了,這會兒他們的對話,她聽也聽,應該也都記住了,只不過郭竹酒更多心思與視線,都飄到了她「師父」那邊,豎起耳朵,打算偷聽師父與老大劍仙的對話,自然是完全聽不見,但是不妨礙她繼續偷聽。
察覺到大師伯的視線,郭竹酒立即坐好,擺出嚴陣以待的姿勢,「大師伯每個字都重達萬鈞,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錢哀嘆不已,這個小姑娘真是目
無尊長、無法無天啊。
左右說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學了拳,認了陳平安作師父,錄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譜牒,意味著什麼?」
郭竹酒大聲道:「大師伯!不曉得!」
理直氣壯。
左右覺得其實也挺像自己當年,很好嘛。
只是這一刻,換了身份,身臨其境,左右才發現當年先生應該沒為自己頭疼?
饒是左右都有些頭疼,算了,讓陳平安自己頭疼去。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師伯,總不能白喊,左右轉頭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向城頭,「大師伯,有何教誨?」
左右說道:「替你先生,隨便取出幾件法寶,贈送郭竹酒,別太差了。」
郭竹酒悄悄轉身,一手伸出兩根手指,一手伸出三根手指,至於是二選一,還是加在一起算五件禮物,天曉得她是怎麼想的,又為何會如此想。
崔東山手腕翻轉,是一串寶光流轉、五彩絢爛的多寶串,天下法寶第一流,拋給郭竹酒。
郭竹酒接住了多寶串,訝異道:「真給啊,我隨隨便便獅子大開口啊,還想與小師兄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來著。」
小姑娘嘴上如此說,戴在手腕上的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凝滯。
崔東山笑嘻嘻道:「名為五寶串,分別是金精銅錢熔化鑄造而成,山雲之根,蘊藉水運精華的翡翠珠子,雷擊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將獅子蟲煉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農家仙人的心愛之物,就等小師妹開口了,小師兄苦等無果,都要急死個人了。」
郭竹酒以心聲悄悄說道:「回頭下了城頭,大師伯瞧不見咱們了,我再還給你,戴會兒就成。」
崔東山笑眯眯回復道:「不用,反正小師兄是慷他人之慨,趕緊收好,回頭小師兄與一個老王八蛋就說丟了,天衣無縫的理由。小師兄擺闊一次,小師妹得了實惠,讓一個老王八蛋心疼得淚如雨下,一舉三得。」
郭竹酒一頭霧水,抖了抖手腕,光彩流轉,還有點沉。
禮物太貴重,事後還是得問過師父,才能決定收不收下。
崔東山兜里的寶貝,真不算少。
只是崔東山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與師刀房女冠說自己是窮光蛋,與人借來的流霞洲寶舟渡船,卻也沒說錯什麼。
魂魄一分為二,既然皮囊歸了自己,那些咫尺物與家當,照理說是該還給崔瀺才對。
最後左右與裴錢、曹晴朗和郭竹酒分別說道:「劍術可以經常練,但是不要輕易去真正握劍,這一點,確實要與你師父學一學。連什麼是什麼都不知道,又能練出個什麼。」
「身邊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為之著急。」
「大師伯會找你爹談一次。」
陳平安祭出自己那艘桓雲老真人「贈送」的符舟,帶著三人返回城池寧府,不過在那之前,符舟先掠出了南邊城頭,去看過了那些刻在城頭上的大字,一橫如人間大道,一豎如瀑布垂掛,一點即是有那修士駐紮修行的神仙洞窟。
崔東山說要自己再逛逛。
崔東山最終找到了那位僧人。
崔東山盤腿而坐,說道:「要道兩聲謝。一為自己,二為寶瓶洲。」
僧人點點頭,「人心獨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獅子鳴。」
崔東山根本不願在自己的事情上多做盤桓,轉去誠心問道:「我爺爺最終停歇在藕花福地的心相寺,臨終之前,曾經想要開口詢問那位住持,應該是想要問佛法,只是不知為何,作罷了。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說道:「那位崔施主,應該是想問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話到嘴邊,念頭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東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當真放下了嗎?」
崔東山皺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減有定,光陰長河只有一條,去不復還!我爺爺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為我之不放心,便變得不放下!」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聲,斂容說道:「佛法無垠,難道當真只在先後?還容不下一個放不下?放下又如何?不放下又如何?」
崔東山搖頭道:「莫要與我文字障,無論是名家學問,還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極深。」
僧人雙手合十,仰頭望向天幕,然後收回視線,目視前方廣袤大地,右手覆於右膝,手指指尖輕輕觸地。
又抬一手,拇指與食指相捻,其餘手指自然舒展開來,如開蓮花。
崔東山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點頭致意,起身離去。
僧人神色安詳,抬起覆膝觸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見人間苦海,開出了一朵蓮花。」
崔東山一直從南邊牆頭上,躍下城頭,走過了那條極其寬闊的走馬道,再到北邊的城頭,一腳踏出,身形筆直下墜,在牆根那邊濺起一陣塵土,再從黃沙中走出一襲不染纖塵的白衣,一路飛奔,蹦蹦跳跳,偶爾空中鳧水,所以說覺得崔東山腦子有病,朱枚的理由很充分,沒有人乘坐符舟會撐蒿划船,也沒有人會在走在城池裡邊的街巷,與一個小姑娘在寂靜處,便一起扛著一根輕飄飄的行山杖,故作勞累蹣跚。
崔東山沒直接去往寧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牆,偷摸進一座豪宅府邸。
見著了一位坐在廊道上持杯飲酒的劍仙,崔東山蹲在欄杆上,目不轉睛盯著那隻酒杯。
劍仙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其它都好說,這物件,真不能送你。」
崔東山埋怨道:「劍仙恁小氣。」
孫巨源苦笑道:「實在無法相信,國師會是國師。」
崔東山扯了扯嘴,「劍氣長城不也都覺得你會是個奸細?但其實就只是個幫人坐莊掙錢又散財的賭棍?」
孫巨源疑惑道:「學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實都想學,只是沒人學得好罷了,說書先生的那種分寸感,到底是怎麼來的。多少人最終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畢竟阿良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有個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劍術劍意,外人怎麼學?那百餘年,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是怎麼成為的劍氣長城阿良,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師弟叫茅小冬,治學不成才,但是教人教得好,我家先生,學什麼都快,都好。目之所及,皆是可以拿來修行的天材地寶。」
孫巨源擺擺手,「別說這種話,我真不適應。又是師弟茅小冬,又是先生二掌柜的,我都不敢喝酒了。」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明顯不死心,道:「不喝酒要酒杯何用,送我唄。」
孫巨源看著這個蹲在欄杆上沒正行的少年郎,只覺得一個頭比兩個大,學那苦夏劍仙,有些苦瓜臉。
崔東山跳下欄杆,「人人怨氣衝天,偏偏奈何不得一位老大劍仙,如何解憂?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飲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總好過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孫巨源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如何想,如何做,是兩回事。阿良曾經與我說過這個道理,一個講明白了,一個聽進去了。不然當初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的劍修,就不是萬眾矚目的董觀瀑,而是可有可無的孫巨源了。」
崔東山坐在廊道,背靠欄杆道:「寧府神仙眷侶兩劍仙,是戰死的,董家董觀瀑卻是被自己人出劍打死的,在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劍氣長城,卻是那般光景,寧府就此沒落,董家依舊風光萬丈,沒人敢說一個字,你覺得最傷感的,是誰?」
孫巨源說道:「自然還是老大劍仙。」
崔東山雙手籠袖,「人人有理最麻煩。」
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該不會今日登門,就是與我發牢騷吧?你我之間,價格公道,買賣而已。有些事情,糾纏了太多年,任你是大劍仙,也沒那個心氣就掰扯清楚了,答案無非是『還能如何,就這樣吧』。何況出城殺妖一事,習慣成自然,廝殺久了,會當做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擱我孫巨源,算怕死的人吧?但要真到了城頭上,再去了南邊,也照樣會殺得興起。」
崔東山說道:「以往總是差不多百年一戰,不提那場十三人之爭後的慘烈大廝殺,短短十年之間,隨後蠻
荒天下又有兩次攻城,只是規模都不算大,無非是想要以戰養戰,磨合各方勢力,演武大練兵,你怕不怕?一旦真正聚集起半座蠻荒天下的戰力,甚至整座蠻荒天下,劍氣長城就這點人,這麼點飛劍,怕不怕?」
孫巨源說道:「這也就是我們埋怨不已,卻最終沒多做什麼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劍仙在城頭守著。」
崔東山問道:「那麼如果那位消失萬年的蠻荒天下共主,重新現世?有人可以與陳清都捉對廝殺,單對單掰手腕?你們這些劍仙怎麼辦?還有那個心氣下城頭嗎?」
孫巨源默然無聲。
崔東山伸出手,笑道:「賭一個?若是我烏鴉嘴了,這隻酒杯就歸我,反正你留著無用,說不得還要靠這點香火情求萬一。若是沒有出現,我將來肯定還你,劍仙長壽,又不怕等。」
孫巨源將那隻酒杯拋給崔東山,「無論輸贏,都送給你。阿良曾經說過,劍氣長城的賭棍,沒有誰可以贏,越是劍仙越如此。與其輸給蠻荒天下那幫畜生,留給身後那座浩然天下,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吧,都噁心人,少噁心自己一點,就當是賺。」
崔東山笑著接過酒杯,「『但是』?」
孫巨源點點頭,站起身,「還真有個『但是』,『要過城頭,我答應了嗎?』」
崔東山點了點頭,「我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把酒杯還你,與你納頭便拜結兄弟,斬雞頭燒黃紙。」
孫巨源笑道:「國師說這種話,就很大煞風景了,我這點難得流露的英雄豪氣,快要兜不住了。」
崔東山說道:「孫劍仙,你再這麼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門風對付你了啊!」
孫巨源突然正色說道:「你不是那頭繡虎,不是國師。」
崔東山扭捏道:「我是東山啊。」
孫巨源扯了扯嘴角,終於忍不住開口爭鋒相對道:「那我還是西河呢。」
那一襲白衣翻牆而走,趴在牆頭上摔向另外一邊的時候,還在嘀咕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劍氣長城的劍仙盡欺負人,言語刻薄傷人心……」
————
林君璧近期都沒有去往城頭練劍,只是獨自打譜。
嚴律在內的邵元王朝天之驕子,每次返回孫府休憩,也不敢隨意打攪林君璧的修補心境。
只有嚴律去找過一次神色萎靡不振的林君璧,只是見到了嚴律,林君璧卻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份熱誠,停下打譜,與嚴律閒聊了許久,
嚴律打定主意,自己確實應該與林君璧結成盟友,而不是家族暗中授意使然,所以這一路上,嚴律始終心懷芥蒂,只是藏得深些。畢竟林君璧以往在嚴律看來,就是那種繞不過去的關隘,等到自己境界高了,尤其是有朝一日,能夠真正負責一部分嚴家事務,在邵元王朝如日中天的林君璧,會很大程度上阻礙自己自己的攀高,只是如今嚴律改變了角度去考慮問題,不如認命些,實心實意,輔佐林君璧,相信以林君璧的眼光,知道自己會是一個極其稱職的左膀右臂。
嚴律希望與林君璧結盟,因為林君璧的存在,嚴律失去的某些潛在利益,那就從他人身上找補回來,說不定只會更多。
自己沒了心結,嚴律便乾脆利落了許多,與林君璧言語再無忌諱。
一個不談道心受損有多嚴重、反正不再「完美無瑕」的林君璧,反而讓嚴律寬心許多。
林君璧對嚴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嚴律的心境改變,談不上意外,與嚴律的合作,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嚴律未來在邵元王朝,不會是什麼無足輕重的角色。
今天師兄邊境難得露面,與林君璧對弈一局。
邊境笑道:「還沒被嚴律這些人噁心夠?」
林君璧搖頭道:「恰恰相反,人心可用。」
邊境跟著搖搖頭,捻子懸空,看著棋局,「我倒是覺得很反胃。許多言語,若是真心覺得自己有理,其實不差,只不過是立場不同,學問深淺,才有不一樣的言語,終究道理還算是道理,至於有理無理,反而其次,比如蔣觀澄。乾脆不說話的,例如金真夢,也不差,至於其餘人等,絕大部分都在睜眼說瞎話,這就不太好了吧?如今咱們在劍氣長城口碑如何,這幫人,心裡不清楚?毀掉的聲譽,是他們嗎?誰記得住他們是誰,最後還不是你林君璧這趟劍氣長城之行,磕磕碰碰,萬事不順?害得你誤了國師先生的大事謀劃,一樁又一樁。」
「先生那邊,返回家鄉,我自會請罪。」
林君璧安靜等待邊境落子棋盤,微笑道:「抱團取暖,人之天性。人群當中,道德高者,孤家寡人。」
邵元王朝的隱蔽目的,其中有一個,正是郁狷夫。
林君璧其實對此不解,更覺得不妥,畢竟郁狷夫的未婚夫,是那懷潛,自己再心傲氣高,也很清楚,暫時絕對無法與那個懷潛相提並論,修為,家世,心智,長輩緣和仙家機緣,事事皆是如此。但是先生沒有多說其中緣由,林君璧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生只說了兩句重話,「被周神芝寵溺的郁狷夫,返回郁家恢復身份後,她等同於是半個邵元王朝的國力。」
「豪門府邸大門口的石獅子都不乾淨,老百姓眼中的金鑾殿上,能有一塊乾淨的青磚?」
至於修行,國師並不擔心林君璧,只是給拋出了一串問題,考驗這位得意弟子,「將帝王君主視為道德聖賢,此事如何,衡量君王之得失,又該如何計算,帝王將相如何看待百姓福祉,才算無愧。」
邊境說道:「看樣子,你問題不大?」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師兄看出問題大了,林君璧還有救嗎?」
邊境落子後,「知道為何會一路輸下去嗎?」
林君璧點頭道:「知道。」
邊境點點頭,「那我就不多嘴了。」
只不過林君璧敢斷言,師兄邊境心中的答案,與自己的認知,肯定不是同一個。
邊境與林君璧繼續下棋。
各懷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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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府演武場上,大師姐與小師妹在文斗。
文斗得很文氣。
就是純粹武夫裴錢耍瘋魔劍法,劍修郭竹酒練習拳法,雙方各耍各的,不打架。
陳平安離開宅子,打算等崔東山返回。
等到陳平安臨近演武場這邊,兩個小姑娘立即停下拳與劍。
裴錢讚嘆道:「小師妹你拳中帶劍術,好俊俏的劍法,不枉勤勤懇懇、辛辛苦苦練了劍術這麼多年!」
郭竹酒稱讚道:「大師姐劍術藏拳意,拳法無敵,不愧是大師姐,跟隨在師父身邊最久!」
裴錢點頭道:「小師妹厲害啊,按照這個速度練拳不停,肯定能夠一拳打碎幾塊磚。」
郭竹酒附和道:「大師姐了不得,如此練劍幾年後,行走山水,一路砍殺,定然寸草不生。」
師出同門,果然相親相愛,和和睦睦。
陳平安假裝沒看見沒聽見,走過了演武場,去往寧府大門。
等到陳平安一走。
裴錢高高舉起行山杖。
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寶串。
裴錢笑呵呵道:「我還有小竹箱哦。」
然後裴錢故意略作停頓,這才補充道:「可不是我瞎說,你親眼見過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沒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樣學樣,停頓片刻,這才說道:「你有我這個『沒有』嗎?沒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錢有些措手不及。
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傻了吧唧的。
郭竹酒則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憨。
已經走遠的陳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話,以後落魄山,應該會很熱鬧吧。
所以在門口那邊等到了崔東山之後,陳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將白衣少年拽入大門,一邊走一邊說道:「將來與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說話?先生就當你答應了,一言為定,閉嘴,就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