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數百里之外發生了什麼,城內的人無從知曉。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了解外界的渠道。即便是對於堂妹的權貴們來說,如果離開了信鴿,他們也沒有渠道得知城外發生了什麼。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靖南城中的官紳軍民日夜盼望救兵的前來。或許對被困於城中的人們來說,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
救兵!
儘管朝廷從沒說過會有救兵來,但是幾乎所有人都相信,南邊的駐防旗兵肯定會過來的,他們甚至覺得,南邊的駐防旗兵必定可以擊敗明軍,因為,南邊駐防的將士無不是百戰精銳,他們與山民撕殺數年,個個都是驍勇非常,只要他們抵達靖南,必定可以殺退明軍。
也正因如此,靖南城中的守軍每每看著南方,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樣,都把一線希望寄托在禮親王率領的一支救兵上。
「禮親王必定會來的!」
靖南城中官民在心裡如此給自己打著氣,不過,幾個月來,卻一直沒有任何有關援軍的消息。儘管如此,城中的官民仍然盼望南方的援兵。
對於陷入絕境中的人們來說,這一切就像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們發自內心的企盼著這一線的生機能夠拯救他們。
一月、兩月、三月……
從隆冬直到盛夏,在重重包圍下靖南已經成了一座死城。一座完全與外界隔離的死城。對於這座死城中的人們來說,他們說等待的。以其說是希望,倒不如說是在等待著死亡,他們之間唯一的區別就是,是什麼時候死去,早死或者晚死的區別。
僅此而已。
到了八月,在圍城長達四個半月之後,靖南城中那些期待著救援的官民的日子,已經越來越難過了,朝廷派發的米糧在過去的四個月中不斷的減少,從24斤到12斤,再到6斤,每天每個人只能得到幾兩糧食。即便是這麼一點糧食,也是摻了土的。如果不是因為百姓家中種著土豆,恐怕不等明軍打進來,這城中的人就全都餓死了。
絕望與飢餓。一直籠罩著這座城市中的所有人。以後所有人都陷入了絕境之中,在絕境之中掙扎著。
這天下午,中午將過,李玉林從堂叔的宅子裡走出來,儘管沒有借到糧食,可是懷中卻揣著十兩銀子,手中提著一小包土豆,也就是十斤的模樣。他已經有陣子沒出來了,過去那個風度翩翩的進士,如今已經餓的骨瘦如柴,非但走起路來時腿腳無力,甚至瞧他那副模樣,只要風一吹,人就會被吹上天。
作為進士的他,儘管是旗人。並不需要到軍營裡頭當差,這是作為讀書人的特權,但是在另一方面,因為朝廷的官職有限。所以即便是直到現在他仍然只是個補官,在圍城的時候,補官是沒有糧食的。因為不需要進營當兵。所以圍城後,他就一直呆在家中,但是現在看來,進營當差,不但能省下一個人的口糧,而且還能在營裡頭吃個半飽。他爹已經餓死,剩下一家人也隨時都會餓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來到堂叔家中,請求給一些周濟。
作為李家唯一的進士,對於他李家上家是寄予厚望的,畢竟。在所有人看來,只要將來能夠解圍,他就一定能夠得到重用,這一場仗打下來,不知道多少當官兒的會死去,自然而然的也就留下了位子。
儘管只是堂叔,但來堂叔家的時候,堂叔仍然答應給他一些銀子,但是卻沒有多少糧食給他。其實,現在沒有多少人家存著糧食,頂多也就是存著一些自家種的土豆。
剛才李玉林到堂叔那裡時,他剛剛從城上回來——官府為了節省糧食,守城兵是隔兩天回家一次,這樣朝廷就能少出些糧食。堂叔看見李玉林已經餓得沒了模樣,就問了問他家裡情況,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餓死,母親也快餓死了,妹妹也只剩下一口氣了。
李玉林是個孝子,說出這些遭遇的時候不禁哭出聲來。堂叔聽了,對李玉林的孝心倒是頗為讚賞,安慰他說:
「這靖南城一時半會是不會失守的。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艱難,其實明軍也有困難。他們的糧草、彈藥都是從萬里之外轉運,決不能長久屯兵于靖南城下,你只管安心在城裡呆著,萬萬不要上城,畢竟一但打起來,刀槍無眼,你是我們李家的希望所在,等將來明軍敗了,朝廷必定會大量用人,待你出仕後,李家就能興旺起來。」
說完這番話後,他就吩咐婢女取來十兩銀子交給李玉林,然後又讓婢女取來了十斤土豆,這才看著他說道:
「這些銀子和土豆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後如果有困難,為叔還會周濟你一點銀子。」
這些東西在平時沒有人能瞧上眼,但是現在這些東西卻都是救命的。就是那句,等以後有困難還會在接濟你一點。更是在告訴他,將來還是會繼續接濟他。
堂叔的大方,讓李玉林感激萬分,當下給堂叔磕了一個頭,落下感激的眼淚,然後便咽著告辭出來。
在他離開堂叔家時候,街上仍然和之前一樣冷冷清清的,顯得十分淒涼,有的街上甚至一個行人都沒有。曾經頗為繁華的靖南城,現如今已經變得淒悽慘慘的,如同地獄一般。
一路上他走的很快,因為他知道家裡的一家老少都在等著他回家。等著他帶回家的東西做飯吃。
就這麼行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忽然看見一群官兵用繩子索拿了一老一少兩個人,迎面而來。李玉林連忙閃在街邊,看見這兩個人的臉上鼻青臉腫的,顯然是挨了打,那押解著他們的兵丁看到李玉林後,特意吆喝道。
「瞧見沒有,這兩個狗奴才,居然要逃出城去,逃到明朝那邊,按律要砍頭,一會到刑場看看,沒準能買到一塊肉吃……」
兵丁的話,讓李玉林嚇的渾身一顫,他早就聽說過刑場賣人肉,卻沒想到賣的這麼直接,根就沒有絲毫的掩飾。那一老一少兩人聽著了,更是嚇的魂不附體,後面跟著的孩子更是放聲哭喊起來。
「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聽著父子兩人的哭喊聲,李玉林嚇的頭縮著,眼巴巴的看著他們爺倆被帶走,許是有人聽到刑場又要殺人,又要賣肉了,原本空蕩蕩的街上,多了幾個人來,他們跟著兵丁一同往刑場上走著。有些人,一邊走一邊還吆喝著。
「人肉、人肉好吃,尤其是半大小子的肉,細嫩、不老,吃起來不費柴火……」
人們的嘻笑聲,讓李玉林嚇的說不出話來,看在他眼中那些嬉笑的人。已經不再是人了,而是魔鬼,長著人模狗樣的魔鬼。
他們怎麼就吃人了呢?怎麼就能吃的下去呢?
直到那一陣人消失後,他才算松下一口氣。然後才繼續往前走,再往前去的時候,他路過一個糞場,糞場旁邊還有一片土豆田,長滿了土豆的秧苗,對於困守靖南的軍民而言,土豆是他們救命的口糧。
糞場旁邊的水坑邊上幾個人蹲在那裡,將剛剛從糞池子裡舀出來的小桶糞便倒進竹篩子,然後他們不顧惡臭的將竹篩子放到水坑裡晃啊搖啊,他們似乎是在那裡淘洗著什麼,最後他們把白色的不停活動的蛆蟲留在篩子裡邊,然後再小心翼翼的裝起來。
李玉林最近幾乎沒有出過門,可即便是如此卻也聽說有人從糞里淘出蛆蟲充飢,開始的時候,他還不相信,但是現在這一幕卻被他親眼看見了。眼前的這一幕,只讓他感到一陣噁心,整個人差點吐出來,
他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的一幕,儘管他同意非常飢餓,但是他卻無法想像人們在飢餓的時候會幹什麼。只要一想到這些人吃的是什麼,就會忍不住噁心。
內心的噁心驅使著他趕快繼續往前走,同樣也讓他感覺到了危險,走的更快了。
再往前走不遠,李玉林又看到有一個中年人帶著個八九歲模樣的孩子,正用鋤頭刨開糞堆,在那裡撿黑色的蛆殼,已經撿了一小堆。在李玉林走近時候,那小孩趕緊用兩手護住蛆殼,同時用充滿敵意的眼睛瞪著他。那個身形瘦削的中年人也停下手頭的活,提著鋤頭用警惕的眼神望他。那個人的眼神讓李玉林感到後背一陣發涼,他甚至覺得這個男人在看著他的時候,就像是看著獵物似的。
儘管他從來沒有打過獵,但是對於這種眼神他並不陌生。畢竟在小的時候。他曾經看到過父親流露出這種眼神。只不過那個時候父親看著的是女人,對於父親來說,那個女人就是獵物。
現在他們看著自己流露出這種眼神起,不就是說自己是他們眼中的獵物。
獵物!
這豈不是說他們要吃了自己。心裡冒出這種想法之後,他整個人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這種恐懼讓他忍不住再次加快了腳步。
「往後再出來可得帶柄刀出來……」
心裡這麼尋思著,李玉林繼續往家的方向趕著。
此時,暮色已經降臨了,相比於內城的擁擠,外城在寬闊許多,其中不少空地,這會都已經變成了土豆田,在田間地頭,偶爾的可以看到有人在那裡守著,顯然是害怕有人偷了未成熟的土豆。
現在對於成本的人來說,這些過去不值一提的土豆。現在等同於生命,等同於一家老少的性命,沒有糧食的時候,自己種的那些土豆他們唯一的指望。
夕陽的餘輝照在土豆田,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可即便是如此,這城中到處都是陰森森的。特別是許多宅子現在都空起來了,人搬走和親戚們同住了,或者是一家老少都餓死了。這些空房的門窗、房梁都已經被拆掉,有的甚至整個房子都被拆掉。但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壞都被人當柴燒了。
陰森森的城市中,似乎沒有什麼生機,一陣風吹來,即便是這天氣正熱的時候,李玉林仍然感到身上冒出一陣寒意。
風吹著,卻聽不到樹葉嘩拉作響聲。因為缺少柴火,城內所有的樹都被人砍完了,伐盡了。甚至就連曬乾的土豆秧,人們也不捨得全用來升火,那些會持家的婦人們,會把曬乾的葉子和著土豆作成飯。那些路邊的樹根,也被人挖空了,被拉回家當成了柴火。
糧食重要,柴火同樣也很重要。在這個時候,人們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填飽自己的肚子。
繼續往前走著,在經過一些巷子的時候,李玉林忍不住往其中的一些房子看去,那裡面陰森森的,可似乎有人影在哪裡活動。
究竟是人影還是鬼影?
這個念頭冒出來後,李玉林的心頭一顫,整個人都變得更加害怕了,他只感覺到渾身上下突然起一身雞皮疙瘩,就邊身上的汗毛也都豎了起來。
他想到在家中聽到的傳聞,說靖南城中已經開始有人吃人的事情了。這不是一般的傳聞,而是事實。就像刑場上賣的人肉一樣。
想到這,李玉林連忙加快了腳步,正當他加快腳步往家趕去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在他回頭的瞬間,一個黑影直接落在他的頭上,在腦袋被木棍打中,人軟軟的摔倒下去的時候,他隱約的聽到有人在說。
「哎呀,你也會挑,怎麼挑了個這麼瘦的人,這才夠吃多長時間的……」
躺在地上意識模樣的李玉林,甚至都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就感覺到自己被人抬起來,往路邊拖去,在意識越來越模糊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娘、小妹,她們怎麼辦?
然後,趴在地上的李玉林覺得有什麼東西往他的脖頸上刺去,還沒有感覺到痛,人就失去了意識,不知道為什麼,在人失去意識的時候,他並沒有感覺到悲哀,反而感覺到一種解脫……
第410章 解脫(求支持,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