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倒不是什麼好年景,山東的西部、河南、北直隸以及江南部分地區出現大面積的乾旱。儘管沒有導致秋糧斷收,便是收成卻不及過往,雖是如此,地多人少之下,倒沒有百姓流離失所,大量流民出現的一幕。
不過雖是如此,在河南一帶,卻有不少流民湧入,那是從陝西流入來的流民,這兩年,在滿清奴役下,不堪重負的陝西百姓,往往選擇流亡關內,雖說在與陝西交界的各縣,皆有官府設立的濟民所,賑濟從陝西逃來的難民,但是總有不少難民因為逃離陝西時的路徑各有不同,自然不是每個人都能走到濟民所,不知多少百姓流落於各地。
不過對於有些人來說這也正是濟世救人、布道結緣的好時候,雖說今年收成不如去年,但總比往年強上不少。也正因如此,不但難民受益,就連尋常的乞丐,也能從中受益。
離開保定之後,一路南行,來到黃河邊的時候,雖說不過只是剛進十月,這天卻下起雨夾雪來,這些年冬天雨雪來的早,雖說百姓早就有了準備,家中早就備上了柴火或者煤球,雖說這兩年煤球越來越實興,可是取代柴火總還需要些時日。
在集上街道兩行房檐底下到處都是凍得縮成一團的乞丐,一個個餓得面黃飢瘦,他們眼巴巴的盯著左右,等著有善心人施粥。
由秋轉冬,天氣自然是冷極了,從北方的吹來的風裹著細雨碎雪,時緊時慢地在街道上蕩漾,這小鎮自然不能同省城、府城相比,沒有經過「市街改正」的街道,極為狹窄,其實,即便是在保定,改正拓寬的市街,也不過只有區區數條,大多數市街頂多只有丈寬。這市的街道不過只六七尺寬,牽著一匹馬的行人,甚至能占半條街,雖說穿著油布雨衣,可是趙國賓渾身都已經濕透了。
「老爺,咱到一旁先避會雨吧。」
「成。」
瞧見家僕已經凍的嘴唇發青,姚戶聖便點頭應道。
兩人隨後便進街邊一家小酒肆里要了一碗熱酒,就著兩碟菜慢慢地喝著,熱酒下肚之後,趙國賓很快就暖和了起來,偶爾的他會把視線投向路邊的乞丐。他的眉頭時而緊皺。
天下初定,按照道理來說,流民、乞丐本應是最少的時候,畢竟地多人少,只要願意,自然不愁吃喝。可為何會有這麼多乞丐?
坐在店邊的趙國賓看到路邊瑟縮著身子的乞丐,這乞丐瞧年歲是正值壯年,怎麼偏偏就甘願為乞丐?那漢子感覺到有人在看他,立即擠出討三分討好七分可憐的笑容,可在瞧見瞧他那人的相貌時,卻把頭一縮,不敢言語了。
「五子,給我拿兩個包子過來。」
趙國賓對鄰桌正吃著包子家僕吩咐道。
「給那人一個,另一個放在這。」
「拿,我家老爺賞你的。」
「謝謝老爺,老爺您可真是大慈大悲的大善人……」
那乞丐接過包子,立即一個勁的叩頭道謝,在他大口吃完那個包子後,趙國賓便問道。
「包子好吃嗎?」
「好吃,好吃……」
大口吃著包子的乞丐,用模糊不清的話回答著。
「這還有一個肉包子,想要嗎?」
肉包子!
那乞丐一聽,兩眼立即放了光。
「想,想,大老爺,您是……」
他的好話還沒出口,便看到那善人的臉色變了。
「我聽不慣這些話,只要你如實回答我的話,不但這個包子……」
又從錢包中取出一張銀元券,那是一兩銀子的銀元券。
「這一兩銀票,也是你的。」
銀子,包子!
面對這樣的誘惑,乞丐當然沒有拒絕,他立即點頭應著。
「你今年多大?」
「32。」
「正是壯年啊,為啥當了要飯的。」
「回老爺,這家裡頭遭了旱,實在是沒辦法,不出來要飯,那可不就得餓死……」
在他這麼回答時,乞丐看到那人的眼光越來越厲,死死的盯著他,那話聲自然也是越來越小,最後居然說不出話來。
「是,是……」
猶豫著,那漢子便說道。
「其,其實俺也知道,這要飯不是啥光彩的事,這不、不是家裡地少嘛,兄弟四個,還不到三十畝地,對付著,也夠活的,今年秋天收成不好,便尋思著出來討飯吃。總能省點家裡的……」
家裡人多地少。
漢子的回答,讓趙國賓的眉頭一跳,這種事情,這兩年他見得多了,新朝和舊時不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這是千古以來的道理,只不過道理歸道理,可按數百年來的規矩,這開荒種地從來都是荒地歸開荒者所有,而官府也樂得百姓自行開荒,然後收取田賦。
但是新朝卻不同,新朝雖是大明,可是諸多律法卻是習自江北,江北推行的是「官山海」,天下的山林川澤皆是王土,所以「無主荒地」就絕不是無主,而是屬皇上,屬於官府,如此一來百姓自然不能隨意墾荒。
按照道理,新朝初創,本應招回流民、開墾荒地,充實賦稅。可現在大明卻是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沒有招回流民,反倒是將荒地盡數充入官府,且制定法律「擅自墾荒者,地沒官,本人流東北或南洋。」,這兩年,被流放的百姓可不十幾萬。
這樣一來,這各地官府手中的官地是不少,但是百姓的私田數量卻是固定不變。而百姓想要得到土地只有三個辦法,一是當兵獲得勛田,可勛田也分三六九等,除非是傷殘或者烈士撫恤安置於內地,其它勛田若是申請內地,不得超過三十畝,如果是東北或者南洋往往都在百畝以上。二是主動移民東北或者南洋,可以得到五十畝安置地,至於三,就是他人願意轉讓田地或者等待官府發賣土地,只不過這兩者的機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也正因如此,現在關內的土地越來越貴,不少地少的農戶日子過去的也越發緊張起來,正因如此,許多官員紛紛上書朝廷,希望能夠發賣官田,但是在官田發賣的問題上,朝廷的態度非常堅決——可租不可售。
「既然家中地少,為何不租官田?」
「大老爺,那官田可是要交四成的租,一租就是十年,若不是逢著今年年景不好,俺也不用出來不是……」
儘管這乞丐並沒有說什麼。但是趙國賓還是立即看出了這人心中的想法——他不是怕交四成的官田地租,而是不願意受累,他寧願出來乞討,也不願在家種田,這些乞丐……
看著街邊的那些乞丐,儘管他們的模樣看似可憐至極,但是趙國賓卻沒有絲毫同情的意思,他們之中,不乏正值壯年的壯丁,若是他們願意,即使是不到東北或者南洋,就是在本地租種官田,也能衣食無憂,可是他們呢?
如果是老弱,自然應該加以同情。
可是……這樣的正值壯年的的壯丁,這樣乞討又怎麼值得同情?
恰在這時,酒肆對面一戶人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提著一個木桶出來,她似乎是在那裡打量著什麼。打量了一圈之後,她看了看蜷縮在門口的一個老太婆,猶豫了一下,低身問道。
「大娘。瞧您這臉色,定是餓了吧,有碗沒有?哪……這是俺娘讓拿來的土豆,剛出鍋,還是熱的,給你暖暖身子吧……」
那老太婆便把一個破碗放在台階上,便不再言語,女孩默不言聲的從桶里拿出兩個拳頭大的土豆,放到那老太婆的碗裡頭。
「善人哪!」
「菩薩保佑你們全家……」
女孩施捨的個舉動立即驚動了周圍的乞丐,哄得一聲,那些乞丐全都圍了過來。各色各樣的破碗都舉了過來,嘴裡頭都在那裡念叨著菩提保佑,念叨著善人。
而坐在那的趙國賓只是留神看著,他看到女孩面露難色,似乎是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好一陣子才從桶里拿出土豆來,每人給一個,既便是如此,也不夠人分的。分到的固然在那裡感激著,而沒分到的則罵罵咧咧的說著難聽的話語,被人罵了的女孩不言聲的提著空桶又回了家。
看著那些罵罵咧咧的乞丐,趙國賓的眉頭一擰,心底便是一陣不快。這兩年,這種從江北傳出來的土豆,因為從種到收只需要60來天,若是施足了肥,一畝地產個二千多斤,實屬再平常不過,所以在大江南北種的百姓越來越多,如果這些乞丐,那怕是只租上一畝官田,種上一畝土豆,即便是施肥不足,也能收個千多斤,又豈會像現在這樣,在這裡忍飢挨餓?
都是慣出來的!
趙國賓的眉宇間閃動著一絲怒容,瞧著那些乞丐的時候,臉色變得的也越發的難看。
「固然可憐,但更為可恨!」
聽著那些沒有得到施捨的乞丐們的罵聲,趙國賓在心裡暗自這般尋思著,那眉頭越來越緊,一旁的家僕瞧見了,便輕聲勸道。
「大爺,您不是不知道,這承平的時候,這乞丐,又有幾個是真正遇著難了?你瞧吧,越是這太平盛世,這乞丐就越多。」
年過五十年家僕顯然比趙國賓見識多些,見大爺滿臉的不快,自然要勸說一番。
「越是這太平盛世,這乞丐就越多?」
趙國賓先是一陣詫異,隨後像想通似的說道。
「是不是因為家家都有糧食,所以,他們才願意施捨?既然有人願意施捨,那自然有懶漢閒人願意厚著臉皮吃這口飯?」
「大爺,太平盛世的,但凡是個良善人家出來的,不是碰著了災,誰會出門要飯?就拿報紙上說的,陝西的難民,他們都到不了開封,在洛陽的地界上,這邊剛安定下來,那邊就租官田了,又有誰願意當乞丐?」
家僕的話,讓趙國賓略微點下頭,雖然他沒怎麼接觸過乞丐,可最起碼這個道理不假,不著碰著難處,沒有誰願當乞丐,可現如今又有什麼難處能把他們逼到這地步?
即便是身無分文從陝西逃來的難民,他們租用官田,官府不但給糧、給種,甚至還給農具牛馬。當然,最後,這些都需要他們償還,可卻也能讓他們衣食無憂。對難民如此,對尋常百姓同樣也是如此,掌握大量官田的地方官府,希望把土地租出去,只有如此,才能獲得遠超過田賦的地租。
這些人為什麼不租?
不僅僅是因為太懶,同樣也因為……想到先前那個女孩,想到那些乞丐言道著的言不由衷的「善人」的言語,趙國賓似乎知道了,為何即便是在這個小集上,也會有十幾個乞丐。
究其原因,再簡單不過——善人太多!
太平年月,誰家裡都不差那麼幾口飯,他們樂意通過這種方式去換取別人的「祝福」。
如果有那個閒錢,為什麼不在「聖廟」里捐出去,然後用作「養濟院」、「漏澤園」還有「惠民藥局」?「養濟院」,就是負責收留城市中的寡孤的福利院,至於「漏澤園」就是公墓,免費埋葬過世死者,而惠民藥局,可以免費看病和免費領取藥品,都是沿襲明朝的舊制。
如果他們有心的行善,為何不在那裡行善,偏偏去救濟這些懶人閒漢?因為養濟院只養老弱寡孤,不聞賢漢,因為他們想要換一聲「善人」。而最可恨的還是這些乞丐,他們利用的正是他人的善心,他們所圖的就是不勞而獲,甚至……想到曾於報紙上看到的一個「採生折割」的案子,趙國賓的面上儘是怒色。
或許眼前的這些乞丐,從來沒有辦過「採生折割」之類的事情,但是那些惡丐,正是出於這些人。
突然,趙國賓回頭看著家中的老僕說道。
「梁叔,你過去流難的時候,可曾要過飯嗎?」
當然要過飯,聽老爺這麼問,老梁頭不禁嘆氣道。
「老爺,其實,這乞丐之中可憐人有,可更多的卻是可恨之人!」
第14章 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