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頓拉上房門,留下領主一個人在書房。原本他需要將德威特送到臥室,然後安排手下的騎士站崗,但現在他沒那個機會了德威特的事務繁忙到無法安睡,書房成了新的臥室。比起處境困頓的洛朗爵士,他不知道兩者間誰的精神更好一些。
他的副官站在書房一邊。「影牙大人。」他略微低頭,神情僵硬。
很少有人能念對精靈語的音節,多爾頓曾花費一段時間教德威特說完整他的名字。現在他覺得自己不會有那份耐心了。暗夜精靈不同於人類,多爾頓從沒見過混血兒活到成年:族人們有無數中辦法找到這些「雜種」,然後丟進深不見底的雲井餵蜥蜴。處刑時,所有族人都得目睹。離開幽暗之角這麼多年,他仍然會幻想嬰兒的淡紫色皮膚被利齒撕開,紅紅的舌頭卷舐血肉。幻象如此可怖,以至於在德威特成年時,多爾頓整夜握著劍守在他的房間外。
這樁蠢事後來讓他被人嘲笑了兩個星期。人類的流言只是流言,無需多加關注,但多爾頓看得出來,德威特因此受傷很深,卻還得表示自己很寬慰。我的舉動在強調他是個混血兒,而德威特對自己的身份充滿痛恨。宮廷騎士想了很久才弄明白,有時候他的耐心和關注都是多餘的。
也許現在就是。多爾頓面對女人不知所措,但對付男人很在行。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副官欲言又止。「怎麼?」結果他還是問道。
「就在剛剛,長官,一名兄弟瞧見歐文從城堡側門帶進來個女人。」
「小鎮來的?」
「沒錯。但我想她不是妓女。」
她自己可不一定這麼想。多爾頓跟隨德威特來到騎士海灣,曾親眼目睹領主身邊的侍女在兩星期內換了三批。他唯獨這方面無法理解,但也沒法給出建議因為這一般是你情我願的事。管她是不是妓女,鐵爪城裡有多少人厭惡德威特的深海血脈,就有多少人願意奉上漂亮侍女討他的歡心。可現在多爾頓已經與英格麗訂婚,伯爵還是一個人當然,他永遠不會一個人睡覺。
「女人會打扮。」他告訴副官,「得看她要跟什麼樣的人上床。有件事情你得記住,格雷迪,那就是好人家的女孩不會半夜到潮聲堡來。」
另一名守衛扭頭竊笑,騎士格雷迪的臉色有點發紅。
「把你的注意力放在站崗上,格雷迪。」多爾頓拍著他的肩甲囑咐。
「這不能怪我,長官。」他悶悶地回應,「大家都知道你要跟英格麗小姐結婚了」
「作為守衛,你們知道的真是太多了!」
「而我也得保證爬上領主大人床單的不是刺客。」格雷迪把話說完。
就連多爾頓也得承認,其中多少還是有那麼點道理的。雖然他很懷疑對方就是憋太久了,人類都這樣。
他的臥室在領主的臥房隔壁,這樣如果有刺客以為一牆之隔能起到作用,他就可以讓對方領教一下咒劍的厲害。多爾頓睡覺時會將武器枕在腦袋下,隨時準備握緊,此刻他尚且清醒,便將它抽出來觀摩。
英格麗保養武器的技藝比他想像得更精湛:劍身呈夜空的暗紫色,細密的咒文刻滿側壁,撫摸上去卻仍感光滑;握柄的護手經過矯正,剔除了被磨花的魔紋;尾端的紫水晶瑰麗而致命,足以確保在尖刺劃破皮膚的瞬間向血肉注入毒素。多爾頓輕輕揮舞它,鋼鐵穿透燭焰,光暈卻平靜無波。這是柄神秘的魔劍,侍衛隊長心想,會使用它、保護它的只有暗夜精靈。而一旦有人被尖端刺中,能救他們的只有諸神和我,連英格麗也不行。
領主沒有回到臥室,但多爾頓聽見他打開門將守衛趕走,就知道他要從工作中擺脫出來了。接著是輕柔的步伐、款款裙裾在絨毯上拖行的響動,以及男人女人之間的下流話。海灣伯爵不會對這些女人動心,就像多爾頓從沒想過找一個人類妻子一樣。
高環神秘者的感官早已被魔力加強到可怕的地步,多爾頓甚至能分辨出那女孩的體重和身高。暗夜精靈的體型與人類稍有差異,他判斷這名新侍女比英格麗要高一些,但體重很接近。這意味著她沒攜帶任何武器。多餘的擔心,多爾頓對自己說,歐文肯定事先搜過身。他隨即克制不住地想起與英格麗在沙灘上度過的夜晚,頓時睡意全無了。
很快書房的門合攏,格雷迪帶著守衛繼續回到門前,等待著下一班崗的輪換。多爾頓聽不見書房裡的聲音,他沒興趣窺視領主的夜晚,即便德威特從沒防範過他。但願那姑娘能在城堡里待久一點,進入睡夢前這念頭閃過腦海,而不是像烏米和莉莉那樣被趕走。我永遠不會趕走英格麗,暗夜精靈永遠不會背叛伴侶。
第二天他在雨聲中甦醒,園丁帶給他一朵三色堇,拜託侍衛隊長將來信送進領主的書房。自從上次德威特發怒,園丁就怕他怕得要命。不過多爾頓暫時沒工夫斥責對方的膽量,一個好消息等著伯爵艦隊司令洛朗維格終於向他們投降了。
「他的覺悟可真遲鈍。」德威特赫恩哈欠連天地抱怨,他似乎沒有多爾頓想像的那麼驚喜。也許對一位合格的領主來說,處變不驚是理所應當的事。
領主要多爾頓按計劃即刻動身前往潮聲堡,但在臨行前卻改了主意。「我和你一起去。」他忽然說。
「請別給我添麻煩了,大人。而且外面在下雨。」
「我正喜歡雨天,別忘了我是什麼人。至於負擔,照我說,處理我身邊可能的麻煩正是你職責所在。我敢打賭吉爾斯今天又會來逼我簽文書,你能把他處理了麼?」
「這會攪亂您的計劃。」
「那不就得了。快滾去安排。」德威特打發他離開。
多爾頓只得照辦。他向來無法改變德威特的任何決策,也無需改變。作為近衛騎士他是合格的,最起碼在伊士曼這個人類王國,沒有人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傷害到伯爵。先前的建議是出于謹慎,但他完全有能力承擔可能的風險。
現在他得吩咐格雷迪準備領主大人的坐騎。
潮聲堡沒有龍穴堡那麼悠久的歷史,但看起來卻比後者老了幾十歲。暴雨如注,拍打石牆和玻璃,拱頂的吊燈也搖晃不止。大風好像要將這座海岸上的堡壘連根拔起,卷到歌詠之海的波濤中去。多爾頓對天氣的乾燥和濕潤沒有感覺,反正有魔法可以避雨防風,惡劣的氣候也能退阻盜匪。他越過懸掛在牆壁上的一隻鹿頭,拐彎後在一座鯨骨雕刻的半人像前遇到了客人。
「您起得真早,命運女巫閣下。是休息的不好嗎?」
「恰好相反。」這位克洛伊的蒙面女巫聲音悅耳,面紗更引人遐想。「我休息得太久了。」
她的搭肩和長裙都是深紫色,有一剎那多爾頓將她錯看成了英格麗。好在她的藍色髮辮長到探出斗篷,圓形鈴鐺在發梢無聲地搖動,魔力將他喚醒。我休息的才不好,多爾頓心想。這種錯誤可要不得。「吉爾斯阿納爾德總管奉命滿足您的一切要求。」他斟酌著說。
「他身上有血的氣味,令人不快。」
「可能因為他是血族吧。」顯然女巫並不滿意騎士海灣的招待。這件事他需要稟報領主,也許德威特會將這份工作轉交給洛朗維格。「真抱歉,以後他會少在您眼前出現。」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這傢伙上哪兒去了?
女巫的眼神釘在他身上。「你也有血的氣味,騎士,比血族更濃烈。」
「這是職責所在,閣下。」說不定正是血族的氣味,暗夜精靈是那些大蝙蝠的敵人。
「希望你能堅守自己的道路。」
「我當然會的。」
「你的命運不在這裡,廷努達爾的暗夜精靈。」她審視他的異族面孔,目光經過腰間的咒劍時,透露出一種奇怪的同情。「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傳言占星師能根據真名推斷出人的過去未來,沒有秘密能瞞過他們。這種說法在神秘領域中大有市場,但多爾頓並不擔心。他已是高環的神秘,哪怕是克洛伊的「命運女巫」,也不可能一眼看透他的靈魂。至於他的故鄉,暗夜精靈的族名就是故土,這些連格雷迪都清楚。
「多爾頓影牙納薩內爾。」他便回答了。
「影牙先生,你不會喜歡吉爾斯總管,這我清楚。」她似乎微微一笑,「你們互相憎惡。對不對?」
「我沒這麼說,閣下。」
「你是個純正的暗夜精靈,也許我與你的族人們打過交道,他們通曉魔文和詛咒之毒,不知你在毒藥上的造詣如何?」
多爾頓不明白她要表達什麼。「我們不遵照人類的標準。」
「你既在人類之中,便應遵守他們的標準。」女巫與多爾頓擦肩而過,「這點相當重要。當然,暗夜精靈的敵人永遠是你的敵人,我只提醒你:你的身體裡也有鮮血流淌,它會牽絆你血中有致命的毒素,也許比魔咒更難纏。」
細小的不安在他心底升起。「血族的血裔詛咒?感謝您的警示,但我從未鬆懈過。」
「但願奧托眷顧你。」女巫的背影在階梯處消失。
浮雲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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