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前邊街旁種著的桂花樹如往時一樣在風中輕輕地舞動著,金色的裙絮如流光般徐徐灑下。年復一年,年邁的大樹如慈祥的老人般見證了粘稠的時間長河在這裡緩緩流逝……
很小的時候,暝天和那個女孩就在這裡認識了。
最開始,只是暝天如往常一樣在家旁的公園抓完吱吱歌唱的蟋蟀回家的時候,一塊白色的手帕漂流在金色的河裡,如小風箏一般飄落到了他的面前。
這是……?
暝天抬起頭,迎著有些刺眼的陽光,他看到一個女孩將半邊臉埋在窗台下,混雜著好奇與不安的視線如流動著一般盯著撿到手帕的他。
「餵——!請問是你的東西嗎?」暝天朝著女孩舉起手帕呼喊著,女孩卻倏地轉身跑走了。
「啊~是你撿到了小忍的手帕嗎?謝謝你,真是個好孩子呢~!」
按響門鈴,在庭院裡將手帕遞給笑容和藹的阿姨時,暝天發現女孩正躲在她的身後悄悄地望著自己。
忍啊……女孩的名字是忍。
後來,在公園的沙地里玩耍著的時候,暝天再一次遇到了她。那一天她穿著隨風舞動的碎花裙,盯著一旁的草叢入了神。
「是在看蚱蜢嗎?看,我這裡有很多哦!」嚇了她一跳,欲言又止。暝天得意地將裝著兩三隻蚱蜢的塑料瓶展示給她看。
「厲害吧?我自己抓的!」
忍,暝天第一次離她那麼近,她琥珀色的眼睛望了望暝天,又盯住了瓶里的蚱蜢。那幾隻蚱蜢無精打采的,像是在無力地敲打著瓶壁。見她沒有說話,暝天有點尷尬。
「好像……在找媽媽。草叢裡的蟲子,還有瓶子裡的蟲子,好像……」
忍的語調很低,暝天覺得自己好像惹這個女孩不開心了。
「不好意思啊……你不喜歡嗎?」
「……」
忍想說什麼但沒說出來,她的臉漲紅得像熟透的番茄,就在她閉上眼睛終於打算鼓起勇氣說出來時——
「啊,對了,等我一下!」
「……?」
她再睜開眼睛時,看見暝天已經跑到了草叢旁,打開塑料瓶的蓋子,蚱蜢就突然來了興致,一蹦一跳的就消失在了綠色里。
「其實我只是抓來玩玩的啦……每次都放回去的。」
望著像是在認錯的他,忍第一次覺得這個男孩有趣了起來。
接下來的一年,兩人逐漸熟悉了,暝天經常帶著忍去爬樹,去找蟲子,去草叢裡探險。「忍真是個愛哭鬼!」每次看到被蟲子嚇哭的忍,暝天總是得意地笑著。然而每次前者甚至哭喊著抓住了他的肩膀,內心頓時被愧疚所占據的他又主動去把蟲子趕走了。
「愛哭鬼」,印象里,忍總是在哭,碰到蟲子會哭,在樹上抱著下不來會哭,摔倒了會哭,雖然每次暝天都小心地看著她,後來便逐漸就這麼叫她了。直到後來的時候,不小心碰翻了幾個野孩子的抓鳥籠的忍被他們圍著扔石子,暝天一氣之下把他們全部打跑了。
「喂,愛哭鬼!你不能讓他們這麼欺負你!」
「我害怕……」
在忍哭著撲到了他的胸膛上的時候,剛才精心想好的取笑這個女孩的話語突然間在腦海被忘了個一乾二淨。
「……那個,不要這樣啊愛哭鬼!不許哭了!以後!」他自信滿滿地拍了拍胸脯,「以後只要有人敢欺負你,先問過我的拳頭再說!」
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暝天覺得,和忍在一起的的那些日子,要比在幼兒園裡的有趣多了。
再長大一點兒,兩人逐漸不去找蟲子了,在公園的沙地里,暝天堆著沙堡,忍在一旁吹著老師教的陶笛。暝天發自內心地覺得,忍吹的陶笛真的很好聽。
「愛哭鬼!你吹的笛子真的好好聽!」
「嘻嘻……」
那時候她笑了,如弓般上揚的嘴角裝飾著稚嫩的面容,如陣陣微風吹進暝天的心裡。
但是,那段快樂的日子並不長。
那一天,忍反常地跑到了沙地里,也學著開始笨拙地堆沙堡。「真笨,這都不會!」暝天得意洋洋地一步一步地教著忍,終於等忍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時,夕陽已經快垂到天的那一頭了。
「暝天——!那個——」
「嗯嗯,這不是做得很棒嘛!真有你的,愛哭鬼!」
「不,不是,那個——」
望著自滿地叉著腰的暝天,忍的眼神好像有些落寞。
「暝天……媽媽說我們家就要搬走了。」
剎那間如驚雷划過腦海,暝天愣在了原地。
「那……要搬去哪裡?」
「不在禪海市了,媽媽說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城市——」
「……」
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他感覺鼻子一酸。
「笨——笨蛋,我可不是愛哭鬼!誰會傷心啊!」
這樣說著,他丟下忍轉身跑開,甚至鼓不起勇氣回頭望一眼,一路徑直跑回了家裡。還沒等媽媽問他發生了什麼,他便衝進房間裡,一頭撲到枕頭裡,確認這是忍絕對不會看到的地方,他才放任自己的眼淚伴著鼻涕如泄洪般流下。
之後的幾天,他一直沒有鼓起勇氣去找忍,只是一直呆在家裡望著那間街角的房子。有幾次,他嘗試經過那裡,來回走了好多次,想看看會不會就像最開始一樣,會有白手帕伴著金色的風飄到他的面前,然後他就可以再見到那個愛哭鬼——
笨蛋……真正的愛哭鬼難道不是我自己嗎……!
但是,再也沒有那風箏般飄落的白手帕,也沒有那個趴在窗台上只露出半邊臉的女孩。
落葉在門前已經堆成一座小山了。
明明我都還來不及好好地說一聲再見呢……
之後,他上了小學。再之後,六年過去了。再之後,初中三年也轉瞬即逝。
穿上期待已久的灰色校服,從今天開始他就是高中生了。
一晃就是九年,他見識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想起自己以前對忍做過的事時,心頭總不免一酸。他長得又高又壯,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忍的話現在又是什麼樣呢?這個問題他現在也問得很少了。或許再也不會見面了吧,關於小時候的記憶已經逐漸遠去了。或許只是因為曾經覺得忍吹的陶笛很好聽,分別之後他便對音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現在的他已經當了樂隊裡的主唱了,要考慮的事情多了起來,他在腦里翻看過去的相冊的時間少了。
一天,如往常一樣的晴朗天氣,暝天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想著關於作曲的事情。一直以來他都是在翻唱老歌,差不多也該考慮下原創的曲目了。只是,他個人只比較適合編曲,填詞之類的他還是無能為力的。這下子可有點麻煩啊……
「啊,小貓——跑掉了啊……」
「……嗯?」
暝天四處轉了轉頭,看不到別的人。奇怪,難道是幻聽了嗎……?暝天搖了搖頭,準備繼續想作曲的事情,他的腦海里剛才好像湧出了一段挺不錯的旋律——
「啊——那個!」
「嗯?」
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暝天驚訝地發現一個少女正蹲在圍牆上朝自己招著手。
「誒?!不,不是——你是怎麼上去的啊!?」
「嘻嘻……剛才小貓倏地一下竄了上來,一不發覺就爬了上來啦……現在好像下不來了。」
「那個——你等一下,我去找架梯子過來——」
「不,不用了!你退後一點,然後就可以接住我了!」
「誒……?」
暝天愣了一下,只見少女朝他微笑著,已經做出了準備起跳的姿勢——
「喂,你等一下,那樣危險——」
「我跳了哦——唔~」
「餵——哦,哦哦哦!」
望著少女抱著背包已經朝他跳了過來,暝天連忙往後調整好了位置,然後伸出雙臂——說來也奇怪,當少女確確實實地落到她手中的時候,也沒有想像中的那種斷手般的疼痛,最多也就是挺沉地往下墜了墜。
「嘻嘻……怎麼樣,我很輕吧?」
「你啊……真的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要是我沒接住的話該怎麼辦——」暝天突然睜大了眼睛。
「忍……?」
「暝天……雖然變了很多,但我還是老遠就認出你了!」
「啊……愛哭鬼——」
「忘掉了啦!不要再那樣叫我啦!」
暝天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輕輕地把抱著的少女放回地上,眼前這個女孩,雖然現在留了短髮,但的確跟那時候相比沒怎麼變——
「忍你……變了很多啊。」
「嗯?在我看來暝天可是沒怎麼變哦,所以我才會放心地跳下來的啦!」
「所以說別因為是我就做這麼危險的事啊!手可是會斷的哦!」
「不好意思……不過暝天,現在的你學會了吐槽別人說的話了呢。」
感覺臉有點燙,暝天把頭稍稍轉過了一點。
「忍你不也是,變了一點嗎……」
「誒?」
「是啊,留了短髮,性格開朗了不少,雖然身高還是不怎麼高——」
「太失禮啦,最後那個忽略掉,拜託!」
「啊——不好意思。」
望著暝天朝自己低下了頭,忍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其實只是,從上小學的時候開始,老師讓我學著開朗一點,逐漸地就這樣了啦,畢竟我可不能總是躲在暝天你的身後啊。」
「這樣,啊……」
「還有——」忍說著,調皮地轉了個圈。
「鏘鏘!華興中學的校服!我考上這裡的高中,所以又回來了哦!」
「啊,哈哈……」
總感覺,他們兩個人的性格好像對調了一樣。世界真奇妙。
「那麼忍……現在在做什麼呢?」
「嗯?啊——高中生,還有的話——姑且的話算個填詞人吧?」
「誒……不錯啊,有筆名嗎?」
「嗯,『忍歌『!」
「什——」暝天不禁張大了嘴巴,「那個排名全網前百的填詞人,『忍歌『居然是你嗎!?」
「誒?!也沒那麼了不起了啦——」
「忍,可以的話……能幫我個忙嗎?」
「誒?」
微風吹拂,一旁的桂花樹揚起一陣金色。
這就是,暝天與忍戲劇性的再會。
不說後來一對兩人的合作曲目在業界引起了一時轟動的話,轉眼間,一年過去了。
「所以說啊,關於這一次,我在高潮處的作詞有點生硬了——」
「呃,我在彈奏上也沒到位啦。」
習慣了的反思會,隨著兩人的合作次數越來越多,開了一場又一場,雖然其實大部分都是一邊在外面吃快餐一邊聊天,聊到天南地北。
忍真的變了,暝天也變了。她變得那麼健談,每一次暝天感覺要被壓力給壓垮時,她總在那裡陪他說著話。
「喂,暝天!突然怎麼了啊!」
「不,沒有——」
那是騙人的。
「忍你也不需要……總是在我旁邊的……」
「如果你不想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問題的——」
「不——還是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不知不覺地,他發覺自己有點喜歡上這個女孩了。
只是現在的他。有那樣的資格嗎……?
然後在那一年,他買好了花束,約好她在那株老桂花樹下見面。那是個特別的日子,雖然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答應,但是他已經決定了。其實他想著,只要兩個人能待在一起就足夠了,就像之前的十幾年一樣,他哪裡也不用去,就待在這裡,他想待的地方。
那一定,會是很美好的故事,雖然只是上集。
他與那個女孩的故事,或許從這裡才剛剛開始吧……
「啊,暝天——叫我出來有什麼事嗎?」
「忍——」
暝天從沉思中驚醒,轉過頭去,女孩已經站在被風揚起的金色的另一端朝他招著手了……
……
「此處」的某處,一個老人靜坐在高處,銳利的雙眼在布滿皺紋的臉上迸發著火花。
「終究你還是動手了,對這個世界……歐陽皈。」
「最好的美夢……只消一個『但『字,就能化為最壞的噩夢。」
他頓了一下。
「不管怎麼樣,雖然很唐突——孩子,很抱歉,夢該醒來了。」
然後下一秒,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見。
留下他身後的水泥牆壁,正在化為小小的黑色碎片緩緩地隨風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