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風兒不語,只是故意撩撥著咸澀空氣的心弦。平靜下去的海浪輕撫著這片久未安寧的海岸,像是約定好的,今晚終於可以睡個安眠覺了。
「這裡……這個如同囚籠一般的地方,是汐櫻村。後生你從地圖上已經找不到這個村子了……但這裡之前也是個很美的地方。」
諾暝天站在老人的身邊,聆聽著,沒有出聲。魚人出現的插曲給他帶來的起伏已然被海風所吹淡。出於禮貌,諾暝天沒有急著追問老人,只是望著他如漆黑雕塑般的背影,還有那已然被吹起第三十七次的斗篷。面前的大海又開始騷動不安了……落在斗笠上的飛蟲不注意到將要發生什麼,一驚一乍地向著天空掙扎而去——
「是啊……為什麼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呢……?明明那時候我們有蔚藍色的海,大海賜予我們取之不盡的食物,是我們的遊樂園,還作為襁褓撫育著這個永遠長不大的村子……」
「……」
諾暝天悄悄地往前挪了幾步,直到他能看清月色下賢治老人閃著光的眼睛。後者像是也發覺了他,也沒有心思去遮掩,只是長吁了一口氣。
「是啊……我這老頭盡扯這些沒用的玩意,抱歉,後生。」
「……村子發生了什麼嗎?魚人,是怎麼出現的?您剛才叫他……賢人。」
「……賢人他,是我的兒子。」
「……」
諾暝天猛地睜大了眼睛,但老人卻含著淚無奈地搖了搖頭,鬆了口氣。最艱難的一句話已經說出來了,那麼……也就沒什麼值得保留的了。
「……不好意思。」
「不關你的事,後生。反而說,多虧了你,我終於說出來了。賢人他,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賢治老人出神地望著面前的海,白玉般的圓輪在那裡被切得碎如銀粒。
「十多年前……我和賢人,還有這個村子裡的所有年輕人,都仿佛著了魔似的在為這附近的一間核電站工作。」
「……核……電站?」諾暝天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
「……那時候,這對從來沒見過電的我們來說是多麼新奇啊……那就像一個魔咒一般,想著什麼時候我們能在這裡為我們自己的村子供上電,那就好了。」賢治老人像是已經陷入了回憶之中,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可是對我們這些不過讀了點書的井底之蛙來說,外面是多麼新奇啊總是充滿了誘惑力……很多人去了大城市念書,然後就不想再回來了。他們在那邊有了憧憬,但是要從我們這片疙瘩搬到那裡去,所需要的錢可不少啊……」
老人頓了頓,諾暝天心中亦五味雜陳。
「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起事故……由於慘痛的疏忽,我們所控制的核反應堆失控了,這個核電站瞬間癱瘓——雖然最終排入了大量海水將反應堆冷卻了下來,但是不可避免的代價就是要面對成噸成噸的廢水——不是簡簡單單的普通廢水而已,那可是放射性極強,甚至能引起生物變異的核廢水。當時的我們根本沒有能力去承擔如此高昂的費用——其實當然有辦法,只要政府願意出錢,這種事情最終是可以解決的。」
「但是那樣子的話,政府會蒙受慘重的經濟損失——終於,最後的處理判決下來了。他們要我們秘密把這成噸成噸的核廢水排入大海里,只要我們能夠為政府承擔全部輿論……只需簽個字,我們這些小員工就能得到一筆足以搬到大城市去的補償金。那是一筆我們工作一輩子也掙不到的巨款……」
「……」
「上面的人拍著我們的肩膀安慰道他們會經過稀釋的——可是真要是排進了海里,那有什麼用啊!」賢治老人別過頭去注意著諾暝天的眼神——後者在逐漸壓抑著,仿佛清冷的潭水一般。
「……後來呢?沒有人嘗試過阻止嗎?哪怕只要有一個人願意出來阻止——」
「我和賢人……我和賢人提出了反對。那種東西排到了海里,會造成多大災難啊!在當時所有人都不敢出聲的時候,賢人他寫過好幾封信,鬧了好幾次抗議,我跟著他……我太過懦弱,只能跟在後面表明我的態度,但賢人不一樣,他真的敢於去作鬥爭——然而只有我們兩個人,根本什麼都阻止不了。」
「然後……就在最後決定即將下來的前一天,賢人寫信給了政府,告訴他們如果再不停手,他會把這件事捅給社會輿論——那樣子的話,不論是政府的錢還是其他工人們的錢,就全都要打水漂了——一些用心不良的傢伙瞅准了這點,把這封信抖給了員工們——要知道,年輕人們都盼著拿了錢就搬到城裡呢……孩子獨立了,還怎麼會惦記大海這個餵奶的娘呢?」
「老先生——」
老人抽了抽鼻子,望向了遠方的海。黑色的,黑色的……深不見底。
……
「核廢水很危險的!海里的魚會變異,會活得生不如死——這對人也是一樣啊!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不管它們的死活,我們人!人還要吃魚,還要海灘,還要在海里游泳啊!你就忍心,村子裡的孩子忍受那樣的痛苦?」
「……」
見面前穿著工作服的同齡人緊閉著嘴唇,心急如焚的賢人又轉過去抓住另一個人的肩膀!
「會死很多人的啊!這水絕對不能排啊!至少……想想我們小時候住的村子!我們的爹娘還住在那裡啊!還有很多像我們那時一樣的孩子,他們還正在海邊玩耍啊!」
「……」
面前的人依舊沒有反應。賢人的額頭密布著汗珠,他又轉向了下一個,接著又轉向下一個……
「不能排!憑著咱做人的良心!這水不能排啊!」
「……」
賢人費盡了口舌,他面前的一個個人只是干睜著眼睛。這些睡著了的人。
砰!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射向了響聲的源泉——入口的鐵門被打開了。一個油光滿面的西服男,他的身後還跟著幾個一米九左右的保鏢。
……
「賢人的行為不僅惹惱了那些急著拿到錢的年輕人,甚至激怒了上面的人……就在那天晚上,他們一伙人,包括他們的父母,也就是現在的村民們,把賢人綁了起來,把他……扔到了海里。那時候我卻只在一旁看著……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兒子被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害死……」
「……」
「這是我的錯……最後只剩下我,我卻只能在一旁看著。我已經快退休了,他們對我看不上眼,我卻因此得以苟延殘喘……」
「……」
「直到最後,廢水被排入了大海……一切都無法挽回。」
「……」
諾暝天感覺聽不下去了,他厭惡地轉過了身。但他卻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厭惡什麼。
「但是報應總會來的……就像我們現在已經永遠離不開這個村子一樣,天譴不會對任何人格外開恩。後來……就在那個晚上,就在年輕人們拿到錢準備離開之前,他們來找我報復了——就在我快要被打得咽氣的時候,一個人——一個魚人從海里上岸了,他的身型像一個青年男人一樣,卻長滿了魚類的鰭。他殺死了所有的年輕人——他們都是之前核電站的員工。就在我以為自己也要死了的時候,他卻轉身離開了。雖然那雙眼睛發著紅光……但是我認得出來,那是賢人的眼睛……」
「為什麼?那不是……一個魚人嗎?」
「我認得出來,那就是賢人的眼睛!」老人突然激動起來,「那時候,魚人吃人的傳聞就散開來了,再也沒有人敢靠近這個村子。可是——賢人他是不會隨隨便便傷害人的!一切都是我們的錯……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有在這裡守著已經被我們的所作所為激怒的這片海……那是我唯一能讓自己好受一點的事情了。因為我知道,我們犯下的罪是無法被原諒的——」
「……賢治先生。」
「核廢水一旦排放,不僅是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國家……還有其他的國家都會受害。可是年輕人啊——我想知道,明明早知道是這樣輕鬆一時苦難後世的勾當,為什麼直到今天都還有人在做?難道我們所得到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我……」
「這個問題……我也問了很多很多次,對這片海,對賢人……但是,我每次所得到的只有相同的答覆。為什麼,人類還是在重蹈覆轍呢……?」
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諾暝天沉默著,順著老人的視線往遠方望去。天與水的分界線醒了,突出陣陣蠶絲般的白。天亮了,映著賢治老人的眼瞳,也映著諾暝天的眼瞳,跳動著。
……
夜幕再度降臨了,悲傷的夜,空氣中瀰漫著淚的氣味。賢治老人遍體鱗傷,已然快奄奄一息了。圍繞著他的是正舉著木棍與磚頭的被暴怒所沖昏頭腦的村民們……不,那是野獸們。
「魚人來了……魚人來了……」
像是著了魔一般,村民們丟下了已經爬不起來的賢治老人,跌跌撞撞地四處逃逸著,發出陣陣喪屍般的哀嚎。只見通體漆黑的魚人上了岸,此刻正像發了狂一般揮舞著雙手刀刃般的鰭,撕裂著幾個跑得慢的村民的肉體。他咆哮著,尖銳的聲音如同悲鳴一般,陣陣聲音交錯混雜——那是大海的悲鳴,也是人類的悲鳴。
「……」
已然換上了黑色大衣的諾暝天提著無鋒剛剛趕到,就沐浴在這混雜的悲鳴當中。他顫抖著,他的手微微顫抖著,身體卻像是僵住了一般。
「……那是惡鬼,煌龍。利用人的憤怒與復仇心……至少這一次是這樣的。惡鬼利用了已經變異的賢人,附著到了這個可憐人的身上。」
「……」
哭喊聲,求救聲,之前如木頭一般的村民們此刻跌跌撞撞地尋求著生存——但是哪裡又有生存呢?他們將怒火歸到了倖存的賢治老人的身上,想要找到痛苦的宣洩處——可是有什麼意義嗎?到頭來,靈魂依舊無法得到解脫。
無數次的囚禁,直到心都死去……被罪孽與內疚壓得透不過氣,但當有了求死的念頭,到了真的要尋死的那一刻,卻反倒又愛惜起自己的生命來了。這才是……真正禁錮著這些人的牢籠。
「……煌龍。」
無鋒在提醒我了。我是魔魂,有必須去做的事。
但是……我。
「怪物!救命,怪物啊!」
「魚人,怪物!」
「……」
村民們哭喊著逃竄,紛紛穿過他的身旁,他們罪惡的手上提著的木棍還沾著新鮮的血跡。那些求救聲在他所聽來卻只有刺耳。
「明明……把怪物招來的是你們。」
諾暝天顫抖著攥緊了拳頭,悲憤沖刷著他動搖的心。
「造出了這樣的『怪物』的,難道不就是你們自己嗎……?你們這是咎由自取——」
死死咬著牙的諾暝天突然看向了一旁——那裡有火光,躍動著,就如同煌龍的金色一般。他咽了口唾沫,他看到在那裡,火焰照映著倒地的賢治老人——
一秒。
兩秒。
三秒。
最後,他選擇了奔向那道火光。
刃其四十六 海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