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爐爐火不熄,廉雀默默關注。
有條不紊地放入各種珍貴材料。
若有明眼人看到,就能夠明白廉雀為此所做的付出。
其中不乏如流金石、飲光泥之類價值連城的材料。僅就珍稀價值而言,就完全配得上姜望退還那枚命牌。
廉氏的人生來為命牌所制,因而他們更格外珍視自由。
廉雀所說,他即使是死,也不會交出命牌,這並非虛言。若不是在天府秘境裡沒有別的辦法,他不會以此為憑證。
因為只有命牌能夠體現他不虧欠任何人的心意。
所以發現命牌在姜望身上的第一時間,他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在天府秘境裡所做的選擇。
姜望沒有讓他選錯,他也不會讓姜望選錯。
廉氏嫡脈也一生只有三次的古爐鑄兵機會,一般只用於突破鑄兵師瓶頸之時。而他願意拿出這一次寶貴的機會出來,只為姜望鑄劍。
廉雀實力並不差,當時在天府秘境,若不是那些人陰謀不斷,他未必會出局。
而在鑄兵一道上,他尤其具有天賦。不然也不會成為廉氏這一代唯十掌握自己命牌的子弟之一。
材料在劍爐中逐漸融化,他隨之打入不同的印決,每一步都精準得如墨家機關一般。
而從頭到尾,姜望便只是坐在旁邊入定,灌輸道元。
時間一晃,便是三日三夜過去。
……
對於姜望的道元之雄渾,廉雀真的有些驚訝了!
三天三夜了,姜望還沒有道元枯竭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如今姜望九大星河道旋,加之纏星靈蛇。哪怕自己不做沖脈修行,每日也能自動誕生八十四顆道元,超過九九之數。
如果把姜望當做一個道元石礦脈,他幾乎每天都能產出一枚百元石。更不用說他苦修不輟,早課晚課從未斷過。
若非道術習練和沖刷天地門也都是消耗道元的大戶,通天宮裡早已「資糧滿倉」。
廉雀還是叫醒了入定中的姜望:「礦石熔煉的階段已經過去,你現在可以放鬆休息了。等有需要的時候,我再叫你。」
姜望立即停手。
其實三天三夜的道元灌注並不使他疲憊,因為一直在入定狀態的關係,精神也極好。
廉雀專心鑄劍,他也不至於閒得無聊。
自己在一旁自顧自做起中斷了三天的沖脈修行,補上「課業」。而後是四靈煉體決,日積月累之下,青龍篇和朱雀篇早已圓滿。
而玄武篇本來進境緩慢,在佑國見識那隻巨大龜獸後,其雄壯厚重之氣,屬於霸下血脈的強大神韻,給了姜望很大的啟發,近乎是讓玄武篇一蹴而就。
他現在主攻的是白虎篇,只差這一步,便是四靈圓滿。
完成了四靈煉體決的修煉之後,又開始練習重玄勝找來的那三門道術。
縛虎已經刻印通天宮不提,花海和荊棘皇冠還需要更多的熟悉,方能如臂指使。
如此又是三日過去。
廉雀醉心於對礦液的精粹和調整,直到此時才稍稍放鬆了一點,看了姜望一眼,忍不住有些吃驚道:「你一直都是這麼努力修行的嗎?難道不需要休息放鬆?」
「習慣了。」
廉雀點點頭:「你能成為天府秘境的勝者,不是沒有原因的。」
想了想,他又道:「你的劍器就快成型了,你有什麼想法嗎?」
姜望看著他,很是認真地道:「辛苦你了。」
這話倒不是場面話,他自己苦修不輟,但也看得到廉雀是如何的勞心勞力。不誇張的說,此時在他的眼裡,廉雀那張在爐火照映下格外清晰的醜臉都顯得可愛多了。
廉雀看著劍爐中的情況,嘴裡道:「我是問你對劍的想法。不是對我。」
姜望笑了:「你是鑄兵的世家,鑄兵的天才。我沒有想法,我相信你。」
廉雀聳聳肩,沒有再說話。
過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之後。
他雙手變幻,打入一道道印決。最後右手往外一拉,一條滾燙的金屬漿液從劍爐中躍出。
剛剛暴露在空氣中,就發出噼噼啪啪的爆響!
仿佛天地之間的一切根本,就是它的冷凝物。
金屬漿液凝固成赤紅的鐵條,又迅速變得幽黑。最後被廉雀放到一旁的鐵砧上。
「來,你來親自鍛打它。」廉雀遞過來一隻足有人頭大小的鐵錘。
姜望接過的瞬間,手中一沉,調動道元才穩住,不由得心中暗驚。
要知以他如今的體魄,手上少說也有千斤之力,竟然拎起這隻鐵錘也還費勁。
「我去做最後的準備,你負責鍛打劍坯。正面鍛打五千次,再反面鍛打五千次。如此循環。我沒有說停之前,不要停下。」
廉雀叮囑過後,就轉身走進了劍陣中。
而他身後,已經響起了鍛鐵的聲音。
……
不知過了多久。
姜望是的的確確已經不記得時間了。
他太累。
手臂甚至已經沒有感覺,完全麻木。
雖然他掌握了很多運勁的法門,但到了最後,還是只能憑藉肢體本身。
他完全是憑著驚人的意志力堅持下來,靠著星河道旋源源不斷產出的道元強作支撐。
廉雀始終沒有出現,他甚至懷疑這傢伙是不是躲回家睡覺去了。
但也不至於睡這麼久。
起先他還能想這些有的沒的,後來就只能放空自己。
既然廉雀說不要停下,那他就不能停下。
畢竟這是自己的劍器。
他身前無物,身後無人。
自己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人。
堅持是他唯一能依靠的東西。
在無數次的鍛打之中,他隱約和錘下的劍坯產生了聯繫。那是一種非常微弱的感覺,但因其銳利,而不易被忽視。
再到後來,姜望不自覺的運轉起白虎煉體篇的法門。
當初四靈煉體決,本身就是以白虎煉體決為基礎推演,白虎篇方是重中之重。
如今四靈煉體到了最後一篇,劍器又暗合西金。
鍛打著鍛打著,姜望的手臂竟又緩慢恢復了知覺。
起先是酸軟,後來是劇痛,他都一一咬牙挺了過去。
最後他感到血液在手臂里流動,強烈而溫暖。
白虎煉體篇進展神速。
就在已經適應,甚至漸入佳境的時候,他聽到了廉雀的聲音。
「好了。」
廉雀的聲音很疲憊。
姜望下意識地停了手。
修行四靈煉體決帶來的亢奮狀態消失,他一下子覺得渾身乏力。
而廉雀顧不上他,其人雙手赤紅一片,直接以肉掌抓起被反覆鍛打而灼熱非常的劍坯,再次投入爐中。
「這三日三夜我齋戒煉心,動用廉氏秘法,已經做好萬全準備。」
原來又是三天三夜過去了。姜望迷迷糊糊地想。
「我讓你入定放空心神,就是要你最純淨的道元,要讓你的劍在誕生之初,就通過道元感知你。而後讓你鍛打劍坯,是為了貫徹你的精氣神,箇中三昧。」
廉雀掐訣如飛,表情痴狂。
「所以我不必再問你。這就是你最想要的劍器!」
「現在,你可以給它取個名字。」
姜望勉強抬眼看去。
眼前驟然一亮!
仿佛被什麼刺痛了眼睛,竟流下一滴淚來。
在姜望的眼前,根本還看不到具體形狀的劍坯在爐火中升起。
但那種鋒利,那種氣息,已經牢牢吸引了他。
這個瞬間千百個畫面在腦海中迴轉。
就像是無處迴避的月光,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就已經被它所籠罩。
在灌輸道元和鍛打劍坯的時候,他都完全的放空了自己。
眼前這劍坯,在某種意義上,是他內心深處的映射。
而埋藏在姜望內心深處的,是什麼呢?
是那一輪永不能觸及的明月,是漸行漸遠的理想,是永遠不能再回去的故鄉。
姜望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動情地說道:「就叫它長相思。」
「長相思。」
廉雀呢喃著這個名字,怔怔地看著劍坯。
沒有哪個真正的鑄兵師對自己所鑄兵器沒有感情,但他的的確確在這一柄還未完全成型的劍器身上,感受到了觸動他內心的東西。
……
當年廉氏所在的故國原址上,立著如今的夏國。
但夏國並非是覆滅廉氏故國的國家,那個在夏之前的國家,已為夏國伐滅。仇恨也找不到方向。
故國破滅時,廉氏舉族逃散,遷至齊國。
此後多年,廉氏是異鄉之客,廉家人是異鄉之人。
起先廉氏根本得不到本地齊人的認可,飽受排擠。也得不到齊國朝廷的信任,再優秀的子弟也無法被委以重任。
因為思念故土,而故國在南方。廉氏將所築之城,命名為南遙。
這麼多年的發展下來,舊國早已消失在歷史塵埃中,廉氏也憑藉著在鑄兵師間日益上升的聲譽,漸漸在齊國掙得一席之地。
但歧視從未消失,隔閡始終存在。
當初在滿月潭外,重玄勝讓姜望不必忌憚廉氏,雖然是對朋友的支持,但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應了這種現象。
在很多廉氏族人心中,他們也有一個永遠回不去的故鄉。他們永遠是異鄉的人。
……
廉雀緩緩收決。
將一團包裹著劍器的光,放到姜望手上。
那像是將一束月光交付。
光芒散去。
但見,
劍莖微扁,劍格似滿月。
劍箍紋路,如相思糾纏。
劍脊挺而直,劍鍔銳而薄。
劍從可見寒光流瀉。劍鋒反倒神華自隱。
以色論,劍柄如墨,劍身似雪。不見半點瑕色。
劍脊之上,靠近劍格處,銘有齊文三字。
曰為:燕歸巢。
劍名「長相思」,劍銘「燕歸巢」。
……
……
長相思
代姜望於南遙
長相思,燕歸巢。
霜月貯酒三月醉,
繁花如妝柳如腰。
願將歸期寄去燕,
東奔西赴總迢迢。(1)
越過千山憑一心,
千山過後雙翅老。
……
看遍房檐無一是,
春燕飛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
四時已盡寒暑消。(2)
欲問鄉人家何在,
失鄉之人在南遙。
長相思,總如刀。
……
注釋:
(1)莊國在齊國西方。
(2)四時已盡,是因為楓林城永遠停在了那個時間,再無春夏秋冬。燕子不用再來,也不用再去了。
總覺得應該有一首詩,配這柄劍才好。所以代入姜望的心情寫了。姜望本身不是一個舞文弄墨的人,這首詩也不代表他會有這方面的才華。純粹是我「替他」有感而發。同時也希望讀者更能體會到這些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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