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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世上所有的裂隙(最後一天求月票)

作者:情何以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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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需要我幫忙嗎?」鍾離炎似不經意地問:「我跟姜真君,也算是老搭檔了。」

    「需要的。」大梁說。

    鍾離炎咧嘴一笑,將南嶽拿在手中,玩了個重劍回龍的花活兒:「需要我做什麼?」

    「在這裡等著。不要隨意走動。」大梁隨口落下一句,便飛天而去,穿回電光,夭矯著破雲直上,接入星光之中。

    星光似水,漾在遠穹。

    多麼濃重的雲,多麼夭矯的電,在無垠天海間,都是一抹或一點。

    在這樣的高處俯瞰人間,的確很容易「眾生如蟻」。

    姜望隨著星神大梁,漫步在如鏡的星河上。

    但幾步之後,他便停下了。

    大梁轉回身,投來疑惑的注視。

    「左公之事,我固無辭。但我跟你並不熟悉,無法給你十足的信任。」姜望直言道:「您乃星巫之役使,星巫大人坐掌章華台,巡楚數千年,在左公任國事之機,無論以什麼名目設局織營,我都不得而察,無路求證。」

    「我代表的是星巫。」大梁道:「無論如何,他不會設局害您。」

    「星巫大人對楚國的貢獻,值得所有楚人的信賴,你這句『無論如何』,的確是理所當然的。」姜望道:「但我不是楚人。」

    如果為了楚國需要犧牲姜望,諸葛義先不會猶豫。姜望更不會用自己的安危,去賭諸葛義先是否猶豫。

    大梁道:「鍾離炎——」

    「鍾離炎人品還算能信得過。」姜望直接打斷:「但他看得不遠,懂得不多。我相信他的心情,無法全信他的判斷。」

    大梁一時立在那裡:「您有此思慮,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之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大梁體內響起來:「姜真君,沒想到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這種時候。」

    姜望低頭為禮,保持了尊敬,但只道:「這大概還算不得見面。」

    「是,不夠正式。」諸葛義先輕輕一嘆:「但願還有時間。」

    諸葛義先誠然時間寶貴,姜望的時間卻也不能輕擲。

    面對這位隨楚太祖熊義禎一起建立楚國的傳奇人物,他表現得很直接:「我不知星巫大人何事相請,卻又不能明言。但此事若真的非我不可,淮國公為何不自己跟我說?他跟我沒什麼可見外的,我跟您卻不能不見外。」

    誰都知道開門見山是最簡單的方式,但它最需要資格。

    昔年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證道絕巔,證道之後的第一句話是——「從今無禮矣」!

    這個「無禮」,不是說他從此放棄禮節,而是說他可以不用再在乎繁文縟節。他不用再擔心別人是否誤會了他的心情,是別人需要思考,是否真正理解了他!

    從此他可以全心治學。

    姜望至今日,亦如是。

    不滿就說,有問題就問,沒有什麼需要憋著自己。

    諸葛義先道:「淮國公並不知道我來找你,他本身也沒有想過請你加入。這事不能商談,全憑默契。就像我立星盤於諸葛祚之身,也要他真的遇上了你,大梁才能與你見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偶遇。」

    姜望道:「您創造了這種意義。」

    這次會面當然是諸葛義先的有意為之,但諸葛義先把它變成了命運意義上的偶遇,以此規避他者的感知。從這個方向來說,需要諸葛義先這樣的人物如此大費周章,晦隱心機,他這次謀局的目標,也幾乎清晰!

    「你若走算道,想來也會有很高的成就,至少是非常敏銳!」諸葛義先贊了一聲,繼續道:「我們需要兩座仙宮的支持。」

    姜望一時沉默。

    他手上只有一座雲頂仙宮,哪來的兩座?

    星巫這是把主意打到了誰身上?

    尹觀的萬仙宮?

    剛戴上卞城王面具,就被星巫算到?

    還是葉青雨的如意仙宮?

    在大戰宗德禎之時,葉凌霄的如意仙宮已經殘缺,但依賴於【仙都】的加持,並未完全破碎。【仙都】和如意仙宮的命運一致,但比如意仙宮破損得更厲害些,雖不至像隱日晷一樣散歸現世,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再啟用。

    戰後姜望將葉凌霄的一應遺物都收攏,也包括了如意仙宮和仙都,理所當然地交給了葉青雨。

    姜望很不喜歡跟這些每一步都算得很清楚的人相處。

    因為最後總是會跟著他們的想法去行動,顯得自己很沒有思想,仿佛提線木偶。

    重玄勝除外。

    跟勝哥兒情同手足,算聯手,不算木偶。

    諸葛義先又道:「老夫算到她神道已成,神馭仙宮即可。無須本尊涉險。」

    姜望的眼皮跳了跳。都用到「涉險」這個詞了怎麼我姜某人涉險就理所應當麼?

    但事涉淮國公,他其實並沒有什麼選擇。

    「她的財神還只是假神,甚至還未凝真。」姜望道。

    諸葛義先道:「無須參戰,只需要提供仙宮支持。」

    姜望有些惱意:「您說這事全憑默契。就是這般默契麼?」

    左囂因為跟諸葛義先的默契,上了那個不可言說的戰場,故而姜望不得不去。

    姜望既然帶著雲頂仙宮去了,葉青雨和她的如意仙宮也跑不掉。

    這算什麼默契?

    分明是一種綁架。

    這位聲名顯赫的星巫,實在是不太厚道。

    「抱歉。」諸葛義先蒼老的聲音出於大梁星神之口,有一種錯謬的衝突感:「仙宮的支持,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對淮國公來說更是如此。」

    「您不能仗著我與淮國公的情感,就這樣驅使!」姜望儘量溫吞地處理了情緒,然後道:「要做什麼,您不能說,事情的性質,您總得講一講。畢竟不止是叫我一人去涉險,誠然她可以只動神軀,如意仙宮畢竟是她父親的遺物,我沒道理什麼話都沒有,就拿著上賭桌。」

    「抱歉」

    諸葛義先再一次說「抱歉」。

    「我這句雖是實話,但說出來可能不太光明。但因為太需要您的幫助,所以我只能這樣說——」

    他道:「我們要做的這件事情,對淮國公來說也很危險。希望你能全力以赴。不止是需要你的雲頂仙宮,也不止是出動一尊法身。」

    姜望靜靜地看著這尊星神,仿佛透過這曼妙的軀殼,看到了那位不曾謀面的星巫大人。

    他放棄了生氣的情緒。

    因為這件事情關係到左囂的安危!

    「我想我沒什麼可不滿的。」

    「或許我應該感謝您給我參與其中,保護我親近之人的機會。」

    「免我一生之憾。」

    姜望這樣說著,輕輕張開了手。

    諸身諸相化為一道道的流光,從四面八方飛來,一道一道歸入他體內。

    就連對田安平的注視,也放開了。

    直到點點金光,聚成一顆金元寶,輕輕落在他的手心。

    「走吧!」他說。

    屬於諸葛義先的聲音就此退去,大梁星神又恢復了女聲:「請隨我來。」

    她走在如鏡的星河上,豐腴之身,漸散星光。赤足上有星圖的紋路,每一步踩出,都泛起隱秘的漣漪。

    就這樣一步一步地遠去,一步一步的消失。

    而在姜望面前,一道星輝蕩漾的拱橋,便逐漸成型。

    一尊養了千年的星神,有獨立的思想和意志,為楚國做了無數的貢獻,而今是最後一次。

    星神大梁,隕身為橋,只是這一局的開始。

    姜望握緊那顆金元寶:「準備好了嗎?」


    金元寶里的聲音不似往日清澈靜謐,而是有著神性的遙遠,又有些虛幻:「金身可歿,仙宮也無意義,最重要的是你,歸來是否如期。你準備好了嗎?」

    「走吧。」姜望踏上那星橋。

    在濃雲雷海更高處的星河,輕揚如一道薄紗,倏而便捲去。

    漸遠漸散的星光中,有三顆星沙墜下。

    它們穿過重雲,被雷海洗淨。

    星輝剝去後,細看來,幻光流轉,掠影黃昏——分明是三顆剔透的仙念。

    這是姜望的留贈。

    一顆化入雷光之中,隨驚電於東海輾轉,留給之後會帶著黃泉趕來的王長吉。

    他在海上所調查的關於白骨的一切線索,都將由王長吉來接手。

    一顆倏然墜海,徜徉在無盡沉波,流蕩於海底岩隙中的某座祭壇。

    這顆給尹觀,詳述關於救出楚江王的計劃,給他一真道的情報,作為同景國交易的籌碼,叮囑他不要衝動。

    最後一顆仙念化為虹光,在天穹一掛,便往臨淄。

    這顆給重玄勝,裡面有他降臨有夏島以來的種種思考——還是讓重玄勝來思考吧。他要去做他更擅長的事情了。

    三顆仙念如飛螢散去,飛逝在不歇的暴雨中。

    田安平已經看著這片天空,看了很久。

    每一滴雨的軌跡,都在他心中清晰勾勒。每一道電光的曲折,都是道痕的畫筆。

    他長久地困惑,如今也開始懷疑——

    是否那極限的高處並不存在?

    姜望曾經在洞真境屹立的位置,是否只是一場幻想?

    不然為何無論怎樣探求,都不能找到那樣一條路徑?

    世上豈有無解之題。

    世上豈有不能抵達之處。

    他抬起蒼白而瘦長的手,手腕繫著的斷鏈輕輕搖盪,他的手指,搭在自己的咽喉上。

    喉嚨上的劍疤,只是淺淺的一線。

    但真實存在。

    那一劍確然來過,他明明已經看到了。

    「剛才姜望在你的潛意識海里。」一個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聲音,便在這時候響起。

    「哦。」田安平說。

    「姜望。」年輕的聲音道。

    田安平「嗯」了一聲。

    年輕的聲音強調:「他看著你。」

    田安平仿佛這時才回過神來,注意到這人所說的具體的內容。但他只是抬了抬眼睛:「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年輕的聲音也一時靜了,似乎被他給噎住。

    說來實在費解。

    以田安平所做的事情,和他正要做的事情,一旦暴露,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姜望剛剛走進潛意識海的注視,幾乎是已經把長相思架在了田安平的脖頸!

    他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卻似是毫不在意。

    甚至於姜望走進他的潛意識海這件事,來人本可以提醒他,但出於不能影響計劃的考量,沒有提醒他,幾乎是眼睜睜看著他死。

    他竟然也不憤怒。

    連一點生氣的情緒都沒有。

    這人的腦子裡,到底都是裝的什麼?

    他的思考方式,不能套用於過往任何一個人的經歷。

    不符合對於「人」的普遍認知。

    年輕的聲音莫名道:「我記得你也是不想死的。」

    「我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疑問,我不想死。」田安平幾無情感地說道:「我現在也沒有死。」

    沒有死,就算了?

    沒有後怕?

    沒有不安?

    「不管怎麼說他走了!」年輕的聲音問:「你不想知道他為什麼來,又為什麼走嗎?」

    「那麼,他去哪裡了?」田安平問。

    「我亦不知。」年輕的聲音道:「這一局有很多力量參與,我們都在不斷地窺探其他人,同時隱藏自己,誰也不了解誰。不是我能隨時盯住姜望的所有行動而不被察覺,我是盯住你,才感受到他在你潛意識海洋中的漣漪。」

    田安平好像真的不關心,姜望要做什麼。姜望已經走了,就夠了。

    他問:「上次跟我聊天的還是昭王,怎麼這次換成了你。」

    「這恰恰說明我們同結一心,同存一志。能夠更好地推進我們的計劃。」年輕的聲音帶著笑:「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田安平張了張嘴:「神俠。」

    「怎麼?」年輕的聲音問。

    「沒事。」田安平的手指,仍然搭著自己的喉嚨。

    「你感到痛苦嗎?」年輕的聲音問:「當那柄劍,刺穿你的喉嚨。」

    驚雷陣陣,暴雨如瀑。

    田安平撫著自己的咽喉,再次抬起頭來,看向天空,喃喃說道:「這世上所有的裂隙,都是通往真相的大門。」

    他迷惘不消的眸光,竟像一柄劍,將天上的烏雲雷海,於此刻切開了一隙。

    一線久違的天光,竟然穿透雨幕,落在他微仰的臉上。

    而他的手指也如劍,沿著那道劍創,刺進了自己的咽喉里——

    「問題只在於,你怎樣打開它。」

    他就在這一刻,落下了登頂的最後一步。

    恐怖的元力呼嘯八方,引發了天之潮汐,海之狂瀾。

    一位超凡修士登頂絕巔的恐怖動靜,掩蓋了一切波瀾。

    在所有人都注視他的時刻,所有人也都忽略了他。

    冥冥之中,天心如夢。

    在目不能見,意不能查的神魂深處,立起一扇似虛似實的門。

    而屬於神俠的年輕的聲音,游藏於其中,輕輕道了聲——

    「開」!

    轟轟轟!

    天上雷鳴未止。

    此門異常沉重。

    這是

    妄真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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